琳达关于标志牌的话是完全正确的。我最终决定最后再去一次那座古老的乡村墓地。由于我在墓地花费的那些时间,死后留下一些可触摸的、在世间存在过的证据这个想法逐渐增强。一块朴素的石碑,在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上揭开。你可以说我愚笨,但我从未想过为自己的悼念仪式写个流程介绍,就像诺拉·艾芙琳在2012年去世前做的那样。在《时尚先生》与诺拉共事多年,我期待她在林肯中心的追悼会是充满品味、妙趣横生而又感人的。由于诺拉向来注重细节,这些期待最终实现了,甚至超出预期。现场播放的音乐列表无懈可击(埃拉·菲茨杰拉德、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杰米·杜兰特的《时光飞逝》)。诺拉亲自试镜挑选了为她念悼词的人。梅丽尔·斯特里普大胆模仿了诺拉讲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棒极了。汤姆·汉克斯和丽塔·威尔逊再现了诺拉和丈夫尼克·皮莱吉在东汉普顿的烧烤聚会上多管闲事的样子。“我认为当人们去世后,他们会进入最爱他们的人的身体里。”第一个出来讲话的马丁·萧特说。“所以,如此一来,”他继续讲,“我们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有诺拉的一部分。若她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必将更像她:博览群书,品味万物,与自己身边的人聊天,像拥抱毒品一样拥抱欢笑,畅饮更多的玫瑰香槟,还有就是,提升自己的格调。”
个人而言,我总觉得这稍微有些虚荣了,让《天南》(Chutzpah)杂志的人拿支笔坐下,在一切为时已晚之前勾画自己的墓志铭,然后把文案放进信封里密封,再放到书桌抽屉里,明确要求将原字原句雕刻到花岗岩上,永远以正视听。这是件有风险的事,因为你将永久地与那些话绑在一起。《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考菲尔德说:“如果我死去……会有一块墓碑那种东西的话,上面会刻‘霍尔顿·考菲尔德’,然后是我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去世,然后紧接着,下面会刻着‘去你的’。”(告诉我,若作为他活着的亲属,你会有什么感受?)
如果决定要刻字的话,你得把这事儿准备好。规则一:至少等你成年后,对自己是谁有一个模糊的看法。规则二:即使在这时也不要仓促而行。就像雕刻大师都是多次测量,但只能雕刻一次一样,在决定自己的墓碑内容时,你需要格外小心。约翰·厄普代克曾说他会选择这样写:“在这里躺着的是一个小镇男孩,他努力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所拥有的条件,以勤奋弥补了才华的不足。”幸运的是,厄普代克并未照此执行,而最终采用了更加俏皮的话,这要归功于他孩子的好点子。厄普代克的黑色板岩墓碑背后刻着他提交给《纽约客》的第一篇作品,16岁时写的一首诗(当时被拒绝发表)。
有的人确实做得很好。编剧兼导演比利·怀尔德度过了坚强不屈的一生。在他二三十岁的时候为逃避纳粹集中营来到好莱坞的时候,几乎不会说英语,账户里只有11美元。怀尔德坚强地活下来,为美国经典电影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包括《热情如火》和《日落大道》)。怀尔德葬在洛杉矶西边的某个公墓里,那里埋葬着很多影星,杜鲁门·卡波特的一部分骨灰也埋在这里,这位矮小的“恐怖分子”剩余的骨灰被撒在了长岛的某个池塘里。
比利·怀尔德
我是一名作者,但人无完人
(当然,“人无完人”这句话与《热情如火》里那不朽的最后一句台词应和。)
罗伯特·弗罗斯特是个冷峻的、四处流浪的人,在他长长的人生中,从一间农舍搬到另一间农舍,寻找让自己真正安定的地方。在他的妻子埃莉诺去世后,弗罗斯特回到新罕布什尔州的德里,来选择一处埋葬地。几十年前,这对夫妇曾在这个镇上的一个农场生活,那时埃莉诺总是说想葬在这里。然后,多少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弗罗斯特在后来的一首诗中是这样描述这里的:“在一个如今已不再是农场的农场上/有一幢如今已不再是房子的房子”)。他将埃莉诺的骨灰在柜橱架子上存放了好几年,最终决定在佛蒙特州本宁顿镇选定一个乡间墓地。当地人说,他之所以选择那里,是因为那里的山景和俯瞰墓地的白色教堂。二十年后,他也躺在那里,他的墓志铭是几十年前写的一首关于死亡的诗的最后一句:
罗伯特·弗罗斯特
1874.3.26—1963.1.29
我与世界有过恋人般的争吵
在我为写作本书而收集的所有临终遗言中,没有一篇在勇气和文才上能够超越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在2013年去世前不久发给妻子玛丽的两个字。这两个字没有雕刻在金属或者石头上,而是通过短信传送的。这两个字是拉丁语的“别怕”(NolleTimere)。这比考菲尔德的“去你的”不知道好了多少。
我一边在墓地散步一边想着,要想出一句恰当的遗言太重要了,不能一时兴起或者靠哪天突然的坏情绪。因此我告诉琳达,我想让她为我写墓志铭,我也为她写——这样我们不至于太过火。然后我们总是推迟去下重大决定的日期。我们的下葬计划仍在深思熟虑中。直到回家前我每天都去墓地探访。然而我在注意看合适的地皮,足够两个人用,有合适的排水系统、适宜的阳光和树荫,就像在为建立梦想家园选址一样。
回到芝加哥以后,我有点儿不舒服,因为不能再在田园牧歌式的墓地里蹦蹦跳跳了。我根据当时的情况做了所能做的。我开始在附近的林肯公园长时间徘徊,那里有动物园、植物温室、操场等常见的休闲设施。我突发奇想,我之所以去那里,是被内心某种难以名状的诉求所吸引,想跟长岛的那些乡村亡魂的城市远亲们进行交流。距离林肯公园不远处,曾经是芝加哥的市政公墓(能容纳1.5万人),其中一大片地方是为穷人准备的。4000名邦联士兵的遗骨也长眠于此,他们在戴维斯集中营作为内战中的俘虏死去,就在这里以南几公里的地方。市政墓地旁边曾经是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专属的墓地,犹太教原有的那块地方现在被一个棒球场所替代。盗墓是很严重的恶行,人们雇了私家侦探作为警卫来保护所有亡者。某些寻求尸体的医学生,不顾莎士比亚“移我尸骨者要被诅咒”的警告犯下盗窃之行。已经成为过去式的市政公墓,绝对不是那种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墓地,这里弥漫着恶臭。1867年报纸上报道了附近的酿酒厂的废水渗入地下,导致墓地发出“腐烂的令人厌恶的气味”。两名新下葬的儿童不得不被重新挖出来。感谢上帝,他们的蓓蕾已经在天堂开花。
之后在1871年,一场大火席卷了墓地,许多墓碑上全是废弃物,这导致成千上万从未被侵扰过的遗体被迫大规模迁移。现在,偶尔需要修新路或者维修地下设施时,常会发现一两片遗落的犹太人、天主教徒或穷人的遗骨,他们在被重新安置到芝加哥某地之前,出来静静地看了一圈。
没有墓碑来供我们沉思,脑海里的故事作者和我只好阅读公园里长椅上镶嵌的众多铭牌。实际上,还在长岛的时候,我俩就开始记录这些东西了,用来逐渐打磨自己的审美偏好。我们觉得有些铭牌上可以再多些东西:
与孩子和小狗相处融洽
其他一些我们喜欢的,不知道是应该质疑他们的文笔还是该坦然接受:
丈夫、父亲
爱狗之人
空中交通指挥员
铁人三项运动员
来吧,坐到我身边来
有些是我们看一眼就觉得不喜欢的,比如在墓地不远处遇到的:“纪念_____”就印在木桩上部的路标上,这行字上面还有另一个标识:“请选一条路。保持小镇清洁。”
说真的,如果你真的很爱某个人,而他现在已不在人世,请尽量忍住不要通过一块生锈的金属牌来怀念他。选一条公园的长椅就可以了,或者一棵树的根部。然而,请记住,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长椅会腐烂,树木会被暴风雨、昆虫和病害摧残。甚至花岗岩也可能会被回收。2013年,某个破产的大教堂的信仰之路上竖起来的近2000块刻好的墓碑被原地拔起,因为这块地被罗马天主教区接管了,随即进行了一次大改造。
理想情况下,我认为纪念碑或者墓碑应该被树立在一个逝者生命中有意义的地方。比如这人曾在这里遛狗,在这里与孩子相处,或者在这里读了本好书、看潮起潮落,又或者在此坠入爱河。至于效果,我希望能让纪念仪式简短、优雅、真诚,绝不能多愁善感。要选择一种传统的、有品位的字体,尽量避免使用缩写。像《纽约客》的校对一样以毫不留情的眼光检查拼写和标点,文字越简洁越好。在佛罗里达州那不勒斯附近的海边,我曾看过一个很好的范例,那段悼文很简洁地指出了逝者与所属地方的纽带关系:
威廉·诺斯
1927.9.6—2011.10.13
“画家的天堂”
有时也会碰到让人头疼的例子。某个下午,在纽约的华盛顿广场公园,我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发现椅背上一块用螺丝固定的黄铜铭牌。铭牌上没有刻日期,但是铜面整洁发亮,所以应该挂在那里没几年。大概有人定期地来做抛光保养,对于逝者来说这是很暖心、很用心的举动。铭牌用四根螺丝固定,不是那种开槽螺母的螺丝,也不是飞利浦的。上螺丝需要某种特殊的两叉形工具,这也是种安全措施。怎么会有人来偷一块纪念铭牌——典型的盗墓行为——真是个谜。曼哈顿的粗人要把一块纪念铭牌偷去钉在哪里呢?难道会是某个熔炼工干的?即使是纽约的熔炼工,会自贬身价地干这种事吗?
这块铭牌上有三行字,设计还不赖。最上面一排用最大的字体刻着的,是其家人、朋友或邻居想在市中心公园背阴角落的长椅上来纪念的这位女主人的名字。在名字下面用略小的字体刻着:“帮助别人是她最快乐的时刻。”在更下面,用中等字体刻着:“对上帝来说,岩石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巨大坚硬的门。”这句话我不熟,找不到其出处。这句话缺少了人们通常期望在纪念铭牌上读到的、挽歌式的高雅——比如精心挑选的莎士比亚或华兹华斯的十四行诗的片段,抑或惠特曼或弗罗斯特的诗,或者梭罗或爱默生的散文,又或者艾伦·瓦茨引导冥想的磁带里挑选出来的让人心平气和的观点。这句话看起来像是自己创作的。我感到好奇,就用手机谷歌搜索了这个句子,答案立刻就蹦了出来:“对上帝来说,岩石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巨大坚硬的门”是理查德·巴赫《海鸥乔纳森》(JonathanLivingstonSeagull)里的一句话。记得那本书吗?20世纪70年代早期出版的最畅销的寓言故事,后来被改编成一部非常糟糕的电影。(罗杰·埃伯特评价说:“这一定是本年度最虚伪的文化剽窃、最假冒形而上学的东西。”他在影片开始45分钟后离开了电影院。)
我搜索了这本书的封面,上面写着:“这是一本为遵循内心、自己制定规则的人而写的故事……为那些仅仅因为把事情做好就感到特别愉悦的人,即使这事也只是为他们自己……为那些相信生命不仅是呈现在眼前的人们:他们会和海鸥乔纳森一起,越飞越快,超乎自己的想象。”
就这样,对这位女性而言,生命的内涵、人生的意义呈现在这里,无论如何是认识她的人给她的判词。她遵从了自己的内心,从把事情做好中获得格外的愉悦,相信超越眼前的这些东西。这就是她的故事。或者她可能曾经试图成为那种人,但并未完全做到。无论如何,这个故事会在认识她的人们的记忆中流传下去。而且,这些人将会把故事铭刻在铜牌钉在公园长椅上,让数不清的其他人,比如那天的我与我脑海里的作者以及现在的你,也能一起了解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