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惊世发现

某天早上,天气很糟,我没法去搜寻纪念铭牌了,也不适合做其他户外活动,于是我走到了离公寓几个街区的纽贝瑞图书馆。纽贝瑞是一个巨大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1887年开放。它是由一位沉默寡言的铁路大亨兼银行家沃尔特·纽贝瑞捐赠的,他在1868年去欧洲旅行时去世于海上。《纽约时报》一则有趣的报道称,同船的乘客认出了纽贝瑞,说服船长不要随意把他的尸体处理掉。据报道,这人跟船长保证说,逝者的家属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大家长的遗体安全运回美国。船长同意了这个请求,命令把尸体放在贮藏朗姆酒的桶里运到纽约。然后,被酒浸泡过的纽贝瑞尸体通过货运火车运到了芝加哥,在那里,根据《泰晤士报》报道,木桶被埋葬在了北部的某个公墓里。这或许是个很精彩的故事,但并不完全是真的。纽贝瑞的尸体仅仅是暂时存放在桶里,之后被做了防腐处理,并按照传统安放在棺材里下葬。顺便说一下,他的墓前有一个很花哨的方尖碑作为标志,那是一座很高大的碑——我知道它的模样,是因为某个周日下午我带琳达去那里做了一次朝圣之旅。在19世纪中期,那是在上流社会里大受欢迎的一种设计。他的碑文刻着“期待着神圣的不朽”。

我非常希望沃尔特·纽贝瑞找到了他神圣的不朽,因为此刻我觉得自己正受惠于他。本书的很大一部分是在纽贝瑞图书馆写成的。不仅是因为那个跟朗姆酒有关的都市传说很病态地符合我这个项目,而且是因为这座图书馆几乎长年是空的——一个干净、明亮、洞窟式的地方,一个用来思考和写作的完美场所。那天,我在三楼常坐的地点安顿下来,把我的索引卡拿出来铺开,开始在电脑上用功。另一个总是出现的事物,也已经在平时的地点就位了——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先生,他也在很勤奋地用功,身边都是些看起来很冷门的书,有的有插图,有几本是拉丁语的。我们从未交谈过,隔着些距离我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我猜那可能是一本古罗马艺术方面的专著。总之,是很深奥的东西。他那僧侣般的神态——面无表情,十分专注于工作——有种学者的使命感。

使命感,不管是学术的、神职的、爱国的、关于创造力的或危险的——波尔布特[1]也认为自己具有种使命感——特指感受到某种使命选择了你,而不是你选择了它。使命感在神话中处于核心地位。约瑟夫·坎贝尔会解释传统的使命感是如何起作用,并让人当作自己的使命。英雄会踏上梦幻般的冒险,这是无法抗拒的。如果抗拒这种使命的召唤,你就会陷于单调无力的生活——就像可能会降临在我身上的,假如我当时没有出于对生活的恐慌而参加《时尚先生》的比赛。因此接受召唤吧!不管以何种方式,开启一段旅程,带你深入丛林或攀登峰顶或放逐孤岛,或者就此时而言,隐居在图书馆里写一本关于古代艺术的书。

根据境遇不同,通常会有非人类的东西在准备着折磨、取悦或启发这些被召唤的人,虽然我在纽贝瑞图书馆从未遇到过(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上到三楼以上的地方)。但这种使命感不一定是超脱尘俗的。对教堂、社会项目、道德事业、社区、学校或全世界的强烈的承诺,都有机会带来某种使命感,无论是你一直在做的事还是周末才做的。维克多·弗兰克讲过很多关于这种使命感是如何宝贵的话。这种使命感可以填补人生的空缺。使命感“使人们的人生充满意义感、责任感和尊严”,心理学家保罗·黄如是说。

尽管使命的召唤深深地令人满足,这种召唤却不总是有趣的。圣女贞德、内森·黑尔[2]、阿梅莉亚·埃尔哈特[3]都是因为遵从自己的使命感去世的。纳尔逊·曼德拉在被使命召唤解放一个国家之前,在监狱里度过了27年。这种使命召唤也可能对那些依靠被召唤者生活的其他人造成不公,甚至会非常残酷。众所周知,高更在中年早期抛弃了他的妻子和五个孩子,因为他说他的使命是绘画——再见了,我的爱人!然后他就抛妻弃子去了塔希提岛,让他们自力更生。心理学家会说高更值得赞扬,没有让社会教条冲击他自我实现的动力,而自我实现是有意义的人生的制高点。其他人会认为高更是一个任性的暴徒,或者更差,像谣传的那样是打老婆的男人、一个有天赋的画家,但不是什么遵守道德的人。

无论如何,那天早上我在纽贝瑞图书馆,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正在写理查德·本·克莱默的追悼会那一章。我需要拉伸一下,就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可以看到街对面的“精神病院广场”(BughouseSquare),这个绰号源于它曾是芝加哥对伦敦海德公园演讲角的呼应。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被印在肥皂盒上的演说家们曾在这里大骂资本主义,其中最激烈者认为有种颠覆性的力量在召唤着他们。

我站在窗前,突然有一段记忆浮现出来。这可能是由我某处反射神经回路的衰退引起的。或者是我脑海里楼上的故事作者正在重新整理一些发霉的记忆,而其中的一段恰好鲜活了起来。意外总会发生,不管是什么引起的,这段突然浮现的记忆对引导我思考人生的意义极其有帮助:我想起来我记日记的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从未有人读过,直到现在我应该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当天下午回到家里,我发现我的日记文档(文件名“日记”,写于1989年8月29日)保存完好,被存储到我现在电脑硬盘里的某个古老的文件夹里。这个文档穿越了时间与空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连续在我七八个电脑里保存过,从台式机转移到笔记本电脑再转移到台式机,至少十几次的苹果操作系统更新也没让它丢失。乔布斯都去世了它还保留着。

日记从奈德出生那天开始记,直到凯瑟琳来到人间后不久。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停止记日记了,也不很确定当初为什么开始的。没有人说过,请注意,孩子出生是改变你生活的大事件,是一个转折点,若你这时足够明智,就会开始记日记。我只是开始在文档里记录,通常是在晚上,不是每天都记,但是很精彩。“有些时刻很美好,有些更美好,还有的甚至值得我们写下来。”查尔斯·布可夫斯基在一首诗中写道。这正是我当时在做的:记录在当时看起来值得记录的时刻。日记的第一篇就是关于奈德出生的那天早上基本的时间、地点、人物的记录:

大约晚上10点到达纽约市立医院,我在候产室待了几个小时,在走廊里来回走动,适应了胎儿监护器等。琳达被转移到楼上,我们在那里又待了至少10个小时。S医生,刚度假回来,很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终于,平时帮我们看病的M医生过来了。最后每个人都很累。医生想回家,琳达准备好生了,我也准备好了。S医生站在床尾,M医生的身体探到琳达的腹部,用前臂帮她往下推,不行。又往下推了一次,还没生。这时我已经吓得灵魂出窍了。S医生拿起钳子(泛着亮光的、超大号的沙拉钳,很吓人),用力拉扯了一下还是两下,慢慢拉出来一个红色的、蠕动着的、滑溜溜的小人。是个男孩!!一个护士为他称了体重,帮他擦干净身体,拿着一个手术剪,问我是否想要剪脐带。我还没有准备好,就摇了摇头。这是第一个身为人父的测试,我竟然畏缩了。我不知道还需要做什么,就做了男人常做的事情,帮他拍了照片。

那之后,这个文档里主要包含关于一个婴儿的、完全没有新闻价值的发育过程的超详细笔记,很显然,观察者由于从未见过刚出生的人类生命体而无比惊叹。突然出现的面部表情或者声音,头发或眼睛颜色的细微变化,没有一处未被发现、被欣赏、被记录。不时地,还会有短暂的忏悔或突然的自省。比如,三个月后,我发现很难记起奈德出生前自己的四十多年生活是怎样的了。几页之后,我写到了对要出差的抱怨,害怕自己错过孩子成长过程中某些非凡的成就。若我不在时他学会了抬头呢?会翻身了呢?又过了几页,我再次思考了晚年得子的情况下时间是多么宝贵(那时我43岁,刚刚开始到“肘关节”)。然后文档中记录了我不得不去米兰出差时发生的事情。以前在《时尚先生》工作时,我必须参加欧洲男装秀——为杂志做宣传,与广告商交谈等等。若你认为参加男装走秀令人羡慕、风光无限,你可千万别这样想,除非你喜欢坐在没有空调的帐篷里,里面极其闷热潮湿,光着上身的超级名模穿着假皮草背心和裁剪得体的短裤,光脚穿着添柏岚靴子,随着“赶时髦”乐队震耳欲聋的《享受安静》来回地走着猫步。你还会觉得自己比别人矮、比别人胖,然后在一个本来没什么意义的世界里更加漫无目的,真是受够了。

总之,时装秀开始前的那天我在米兰。这时奈德已经要过第一个生日了。我有一天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所以我独自在城里转悠,试着打消对存在的恐惧:

独自一人的下午,在酒店旁边一座很大的公园里,我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观看了一对夫妇的手风琴演奏。那位女士踩动踏板,然后踏板会触发放在一张金属折叠椅上的机械手风琴演奏器。她的丈夫戴着宽领带和软呢帽,负责唱歌,唱的是意大利民歌,出自一部很傻也很老的意大利动画。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往这边来,大梁的座位上坐着他的儿子。他大概两岁,体格跟奈德差不多。他的父亲把他从自行车上抱到地上,他就站在那里,完全被音乐吸引住了,惊奇地盯着那个手风琴演奏器。父亲给他一张纸币,鼓励小男孩往前几步,把钱放在叮当作响的手风琴旁边的桶里。小男孩一动不动,一寸也不敢靠近。父亲再次温柔地鼓励他。小男孩迈出了很小的一两步,然后把钱往桶的方向扔了过去。那张钱好像在空中停留了很久,终于直直地飘进了小桶里。简直不可思议。小男孩快速跑回父亲怀里。我的眼泪涌了上来,说不出那一刻有多么想念奈德。

就像我不会强迫你坐下来看完我们的家庭录像一样,我也不会把这遗失已久的日记强行跟你讲更多。就像我说的,日记又持续了几年,随着时间增长记得越来越少。凯瑟琳出生的时候(那是1991年7月27日凌晨2:23)我记了很多。这时候我们在伦敦生活,我被派去协助《时尚先生》英国版的发行。凯瑟琳的出生,对于奈德的成长记录而言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结尾。奈德是在预产期后几周才终于大张旗鼓地降生的,而凯瑟琳是在预产期前几周平平静静地出生的,她到来时的背景音乐是轻柔的吉他和弦。她的降生很轻松,没有动用到纽约市立医院的“摔跤二人组”那种顶尖的产科医生,也没人用前臂把她从琳达的肚子里拖出来,也没用到巨大的沙拉钳,仅仅请到了一位来自新加坡的、名叫莉莉·费尔南德斯的助产士。莉莉那天早上的镇定、温柔和熟练,她的名字和她那天的存在,我都完全忘记了,直到从纽贝瑞图书馆回来的那天下午翻到日记的那几页时才想起来。

[1]波尔布特(PolPot,原名SalothSar,1925—1998),20世纪70年代曾任民主柬埔寨总理。

[2]内森·黑尔(NathanHale),美国民族英雄,在独立战争中窃取情报时被英军逮捕就义,年仅22岁。

[3]阿梅莉亚·埃尔哈特(AmeliaEarhart),美国著名的女性飞行员,第一位获得十字飞行荣誉勋章的女飞行员、第一位独自飞越大西洋的女飞行员。1937年,她尝试全球首次环球飞行时在太平洋上空神秘失踪,1939年被宣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