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写出美丽的句子

终于,我们要谈到一个我曾发誓不会在这本书里提到的话题:西西弗斯,科林斯国的建立者和君王。我曾发誓不提西西弗斯,是因为他的名字几乎在每本讨论人生意义的书中都出现了。你总无法回避他。已经够了,我对自己说。然后,在进行了更多思考后,我发誓不会以西西弗斯作为本书的结尾,我绝不会的。我会讲到他,然后过一会儿再结尾。

在写关于人生意义的书时,每个人都会援引西西弗斯的典故,是因为他是无意义主义领域无可争议的巨星。若哲学家在书堆中组织一次颁奖晚宴,毫无意外,推行人生无意义主义的终生成就奖将直接颁发给西西弗斯,而他也会放弃领奖。

我第一次知道西西弗斯应该是在小学六年级。当时我的观点还很肤浅:这是一个不走运的蠢蛋,他遭受了所能想象到的最残酷、最不同寻常的惩罚。我学到的就只有“孩子们,看啊,犯罪得不偿失”。现在我希望——但也非常怀疑有人会这样做——我希望鼓励大家以更尖锐的角度阅读西西弗斯的故事。用几种更好的方式让人们敏感的神经集中思考生命的整体意义,然后分别思考他们浪费在抱怨工作和他人上的每个钟头、每一年、每个时代的意义。

在读了一堆书后,我对西西弗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根本不是一个少年犯。荷马称他为“最狡诈的骗子”,当然那个时候伯尼·麦道夫还未出现。我发现,西西弗斯的犯罪档案比我之前所了解到的要复杂得多。他把死神绑起来,从而暂时掌控人间生死,这项突破在今天会让他同时赢得生理学、化学和医学三个领域的诺贝尔奖。我了解到,西西弗斯放纵地处决来科林斯旅行的无辜游客。他无可救药的狡诈驱使自己娶了敌人的女儿,并使其生了两个儿子。这个女人把两个儿子都杀了,因为她发现西西弗斯要利用他们作为阴谋的棋子来推翻自己的父亲。西西弗斯就像那个时代的朱利安·阿桑奇[1],因泄漏天机而臭名昭著。

许多世纪以来,西西弗斯的名字被人肆意滥用,被那些把决定日常生活是否无聊和无意义当作事业的人使用着。打扫房间、熨衣服?在《第二性》(TheSecondSex)里,西蒙娜·德·波伏娃将家务活比作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顶又每每滚下来的重复劳动。给草坪割草?在《第二天性:园丁的教育》(SecondNature:AGardener’sEducation)一书中,迈克尔·波伦描述了我们浪费在割草上的“炎热单调的数小时”,然后又撒肥料、施石灰让同样的草尽快长出来,进而再次开始“整个在劫难逃的过程”。

这里不是跟波伏娃或波伦争论的地方,我只是要说,家务活和修剪草坪对我来说都不是毫无意义的——虽然我也没对这两件事有很深的个人认同。但有些人会有同感,我觉得他们这样也很好。某些女性相信一丝不苟地料理家务就像一种宗教使命,玛莎·斯图尔特[2]的净资产也证明了这点。尽管我没有找到探索割草这件事带来的成就感的研究,我也能理解他们怎样才觉得满足。对某些人来讲,精心修剪的草坪也许会带来美学上的享受,并提高自我价值的认同。若重复地抛光和修剪能带来满足感,为混乱的世界提供一点儿条理性,我们有什么立场来否定他们呢?

另外,对自我的重复并不是罪过。考虑一下诗人菲利普·拉金的日常琐事:“我让生活尽可能地简单。工作一整天,做饭,吃饭,洗漱,打电话,帮人代笔,喝酒,晚上看电视,我几乎从不外出。我想每个人都在尽力忽视时间的流逝:有的人通过让自己很忙,在加州待一年,第二年去日本;或者就像我的方式——让每一天、每一年完全一样。”

自己活也要让别人活,我是这样认为的。无聊只是旁观者的观点。

我在六年级时还不知道,究竟能以多少种方式来理解西西弗斯的故事。加缪在他经典著作《西西弗神话》里主张说,如果你不想让生活超出其本身,你会成为一个对生活相当满意的人。“向高处的拼搏,本身已经足够填满一个人的心。”他这样写道。

加缪的作品发表六年后,哲学家理查德·泰勒把神话中的巨石又推远了一点。作为一本玄学书的作者,泰勒是他所在研究领域里的反叛者。他认为现代哲学乏味又自我中心,他举了某个哲学院不允许公众参与其活动,甚至禁止其他大学的哲学家来参与的事例。“学院派哲学家编造出看似人为的问题,再在他们自己之间踢来踢去”,泰勒如是说。他之前的一位学生回忆说,他对同事们的辩论感到吃惊,他们“辩论蚯蚓是否有灵魂,但是嘲笑对爱情和婚姻的省察”。

幸好,泰勒明显属于那种通过个人精神和学术力量言传身教的少数派教师,对于那些有幸听过他课的学生来说,这本身就是人生意义的来源。在校园生活中有一位这样的老师很幸运。小说家雷克·莱尔顿有位名叫帕布斯特的女老师。当莱尔顿还是个13岁的困惑小男孩时,帕布斯特女士向他介绍了挪威和希腊的神话,这引发了莱尔顿对神话的兴趣,最终导致他写出了红极一时的“波西·杰克逊与奥林匹斯之血”系列和其他销售过百万的书籍。莱尔顿说,帕布斯特老师是“我的喀戎”,即诸神聘请来教导自己后代的半人马怪物。

我从没有拥有过半人马,也没能有幸认识一个长着动物肢体的老师,但我想说,我也差不多遇到过一些。我确实有一位奎恩老师,在我五年级时,他建议我考虑下长大后成为作家。我八年级那会儿有一位利帕德老师,大约15年后我们再次相遇,当年我在自己毕业的高中略有名气,她递给我一张很可爱的字条。我还曾有过其他几位老师。有时候,当闻到一点儿香烟味,我的思绪就回到了令人激动的大学政治学理论课堂上,当时的授课老师是“微笑的”C.J.伯内特,他是那种要么很大声、要么声音嘶哑的很和蔼的人,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契斯特菲尔德香烟,把马克斯·韦伯和埃米尔·涂尔干无聊乏味的社会理论讲得生动起来。那门课我基本算是用鼻子吸进去的。

理查德·泰勒在发表了如今被认为是西西弗斯理论开创性研究的论文三年后去世。在他生前的学生写作的回忆录里,描述了他在课堂上那幽默、富有启发性的形象,穿着卡其裤、法兰绒衬衫、工靴,坐在课桌上,手里捏着根雪茄。他跟他的狗带着配套的红色手帕,狗趴在课桌下睡觉。他还是个有名的养蜂人。泰勒坚强不屈,在被诊断为晚期癌症并仅有一年寿命的两个月后,他接受采访称:“很奇怪,这事并未让我焦虑……我在人生的每个转折点都很有福气,晚年结婚后婚姻生活很美好,孩子们也很好,他俩——名叫亚里士多德和芝诺——是在我六十多岁退休后才出生的。我很想写一本关于婚姻和离婚的书,这事让我疲于应付,都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的死亡。”

在他那篇被广泛引用的关于西西弗斯的论文里,泰勒发现神话是如此令人着迷,一部分是因为,神话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式去解读。这篇文章强调人类坚持的美德(用词如“坚持不懈”“毅力”“勇敢”“精神”“热情”“决心”“坚韧不拔”等)。然而,泰勒写道,你选择去听西西弗斯的故事时,很容易得出“他的努力徒劳无功”这类的结论。

努力真的没有意义吗?从表面来看确实如此。但是泰勒让我们共同思考一种假设。假设西西弗斯的宣判者——毕竟他们是神,可以为所欲为——秘密地为西西弗斯注射了一剂有魔力的、能改变主意的针剂呢?就像神话里的迷魂药。假设是这剂针剂在引诱着西西弗斯产生上瘾的欲望或需求,来把巨石推上山呢?或者,至少让他服从这项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任务。如果每次岩石滚落回来,他都迫不及待地想把它推上去呢?泰勒指出,这个故事的情境丝毫都没有变化,唯一的区别在于西西弗斯如何看待他被分配的任务。他接受了这项任务,并不觉得做这件事是一种惩罚。他甚至可能在其中看到某种价值。确实如此——如果我说得过分了你们可以打断我——如果说这看起来毫无结果的辛苦劳作,让西西弗斯的头脑可以自由地思考更加有价值的追求呢?如果他不是被困于这工作的单调,而是在思考峰峦那难以形容的美,为了山峰的颜色和光影中阳光与月色下的舞蹈而狂喜呢?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牵强附会的。我最近读了一则某位现代作家写的东西,她做过一段时间的砖瓦匠。她表示这段经历比上大学还有意义,因为这教会了自己如何集中精力。如果说把巨石推上山磨炼了西西弗斯的专注与感知力呢?如果它拓展了足够的思维带宽,西西弗斯现如今可以创作出美妙的十四行诗和动人的乐曲了呢?即使只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意义是什么?就像西西弗斯被判处要把巨石推上山,我们被判处要写一部人生故事——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一天又一天,从开头到结尾,即使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挣扎于不可避免的单调与苦闷中。

什么是意义?故事本身就是意义。还没明白吗?你在日记中记录下来的就是意义。意义就在于,继续努力地写出令人满意的故事,即使表面看起来就像推石头上山一样枯燥、无意义、令人疲惫不堪。

意义就在于,写出我们力所能及的最美好的故事。意义就在于让故事不要纠缠于生活中缺乏的、不足的或者丑陋的那些,而是把注意力投放在真善美的东西上,不要对痛苦和不公视而不见,而是要与之对峙。就像维克多·弗兰克曾说的,重要的不是你期望从生活中得到什么——我正用眼神锁定你们呢,千禧一代——重要的是,生活对你有什么期望,生活期望我们回报给它什么。弗兰克曾被押送到集中营,所有珍贵的东西都被剥夺了。他的妻子被投入别的监狱,生死未卜,他只能猜测[3]。他几近完成的关于人生意义重要性的书稿,他的毕生之作,在他外套的衬里中被发现,然后被没收并销毁。他对两件事的坚持——关于跟妻子在维也纳的公寓里度过的幸福时光的记忆,和用铅笔头在废旧皮革碎片上重新书写手稿——带给了他勇气和希望,从而走出那难以描述的恐怖和耻辱的境地。

“所有东西都能被抢走,除了一件事,”弗兰克如此写道,“人类最后的自由——去选择在当前环境下自己的态度,选择自己的方式。”

谢天谢地,我们日常的生活故事可不像弗兰克的那么恐怖。然而,同样的经验是适用的。绝望、失望、无聊、盲从、痛苦、仇恨与激情、信念、勇气、好奇心和爱,都无法比拟。我们每个人都被判处去写一个人生故事。意义就在于,要尽可能地写好并写出创造性。一个有开头、有中间、有结尾的故事,不管它在冯内古特图表上怎样起起伏伏,最终都在往正确的方向发展。这就是意义所在。

那么,本书就此结尾了吗?没有,我还欠你们一点儿东西。

我们再回到书的开头,我说过不会破坏你们对至高无上力量的信仰——说得好像我有这个能力似的。我承诺不会对任何大众的精神追求进行评判。同时,我保证不会鄙视你对物质的追求,即使你我的观点并不相同。我们身边都有足够多的自诩圣贤和卫道士告诉我们要去崇拜谁,告诉我们生命真正的目的在哪里,以及若不按他们的规则行事,我们身上会发生什么。但我没有说过不会传授你们几点写作要领。那么,下面有一些问题和答案,希望可以回答一些之前尚未处理的枝节。

开头重要吗?

重要。开端把一切调动起来,有时候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有时候则不是。这是福斯特所说的你不会记得的那部分,记不住也没关系,因为开端大多数取决于养育你的父母。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就取决于你了,当然同样也取决于命运,命运是故事主角自己也无法控制的。

中间重要吗?

重要。中间至关重要。卡夫卡说,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瞬间,从那一瞬间开始,再无回头之路。它的重要之处在于,这部分要充实的篇章比其他部分要多。如果你尚未找到自己人生的重点,你在这里必须找到。

再说到结尾,它重要吗?

故事的结尾非常重要。没人喜欢到最后一刻才松劲儿,至少脑海里楼上的故事作者不喜欢。如果在最后的一两章,你的记忆力开始下降,那么故事作者就会面对一场巨大的危机。我不是指老年人偶尔健忘,即使状态最好的人也会遇到那种事。事实上,最近有人推断,老年人忘记事情是一个信号,告诉我们,从过去到现在这些年,我们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记忆,我们的储存空间很紧张了。因此我们会把某些记忆放到一边——这就是老年记忆丧失的真相——只是为了给新的记忆腾出空间。

严重的记忆缺损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的条理、我们的理智、我们的感受……没有记忆,我们将一无是处。”电影制作人路易斯·布努埃尔在其自传《我最后的叹息》中写道。除去其他的危害,晚年记忆丧失剥夺了脑海里的故事作者一个无比珍贵的写作机会。社会科学家称之为“生命回顾”。“也许,生命中没有其他时间像在晚年时一样,自我意识的力量如此强大。”老年医学专家罗伯特·巴特勒说。通过采集遥远的记忆,复述过去的事情,脑海里楼上的故事作者常常会发现对过去的事件和关系的全新见解。巴特勒解释说,这是“旧时光中隐藏的主旨突然出现”的时候。在人生回顾中,故事作者会经常重写某些记忆,使之更富有神话意味。他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的故事更加鲜明。在生命的回顾阶段里,故事作者可以尽情发挥。比如,研究表明,当我们年逾古稀,我们对父母的感觉通常会比之前认为的要好得多。在这个阶段,脑海里的故事作者认为,连贯性比真实性更重要,当然不是说我们的父母其实没有比我们之前认为的更好。

最后,一个好的人生故事的主题是什么呢?

我希望到现在已经讲明白了,好的人生故事可以有很多主题——但不能集中于性、金钱、权力或者名声,尽管在一个好的人生故事中,这些东西都有其恰当的位置。一个好的人生故事不在于凝视自我,也绝不在于生活如何对你不公和亏欠,那样的故事打一出现就会被否决的。

好的人生故事是不断累积的故事——没错,累积。一个不断累积的故事会凸显有意义的记忆。我不是要喋喋不休地强调记日记的价值,但是日记确实是行之有效的办法,避免脑海里的故事作者遗漏有意义的记忆。意义是把当时有意义的事件和关系标记起来,就像弗兰克告诉我们的那样,当真善美来临时,要认识到它们的存在。这些时刻不一定是把你从自己的起居室捧到名人堂或历史书里去的英雄成就。有意义的时刻可能看起来相当普通。你跟孩子相处很好,你达成了想要的目标,你努力工作为自己赢得机遇,你找到非常棒的业余爱好,你参加的歌剧鉴赏课,为自己开启了伴随一生的激情。

要保存足够多有意义的记忆,你有两件事情要做——第一件就是要专注,要做个眼光犀利的观察者。你需要辨识出自己看到的美好或者真理。你需要注意到色彩与光影在山间舞蹈,或者一棵树可能代表的含义。这些时刻会定义你自己和他人将如何看待你。它们甚至可能为你赚得一块留在公园长椅上或枫树桩上的铭牌。

你还需要信任自己脑海里的故事作者。他/她一开始的时候跟其他作者一样天赋异禀,但是我们很多人质疑自己能否“写出”一个好的人生故事的能力。“人们应该学会发现和观察从内心深处照进脑海里的那束光。”爱默生说道,但他继续说,他“无意识地关闭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在每一位天才的作品里,我们都会意识到那些被自己否定过的想法:它们又回到我们身边,带着一丝疏离的庄严”。

在我第一次穿过乡村墓地的铁门去慢跑的差不多一年后,琳达和我又回到了这个乡村,我又去了一趟墓地。这都是为了纪念那段旧时光。那时我已经思考了很多关于本书结尾的部分,正在写关于日记的那一章。找到我遗失已久的日记,促使我去东部度假时带着满满一袋子别人的日记。阿奈斯·宁的日记开始于她1914年写的一封信。在接下来的63年里,她写满了200本日记本。在她的其中一本日记里——那个时候她三十几岁——宁回答了那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即为什么人们一定要写作:

我们……通过写作来提升自己对生活的认知,我们通过写作来吸引、迷惑、安慰他人,我们通过写作来为爱人歌唱。我们通过写作来第二次品尝生活,不仅在当下,而且是在追溯中。我们写作,像普鲁斯特一样,回报所有的永恒,并说服自己永恒确实存在。我们通过写作来跳出生活,寻求更高远的价值。我们通过写作来教会自己与他们对话,来记录通往迷宫的旅程。当我们感到窒息、受限、孤独,我们通过写作拓宽我们的世界。我们写作,就像鸟儿歌唱,就像原始人为仪式起舞。若你不能通过写作来呼吸,若你不能在写作中放声痛哭,或用写作来放声歌唱,那就不要写了。

现在,请再读一遍上面这段文字。但是这次,用“人生”来代替“写作”,你就会发现——人生的意义一直就在我们眼前。

[1]朱利安·阿桑奇,“维基解密”网站创始人、记者。他认为透露公共治理机构的秘密文件和信息是有利于大众的行为。

[2]玛莎·斯图尔特,美国家居零售商Omnimedia创始人,人称“家居女王”,个人资产超过10亿美元。

[3]弗兰克的妻子蒂莉当时24岁,与他的母亲和兄弟都在集中营被杀害,但他在被释放后才得知这一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