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们拥有的只有那些,那些语言,所以它们最好是对的语言。”
——雷蒙德·卡佛《说书人的行话》
开始这个项目几个月后,有段时间我曾想写这样一个论点:不管我们的人生故事是怎样来的,每个故事从根本上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悬疑推理故事。人生故事就像推理小说,建筑在复杂的情节之上,充满了小说情节式的纠结和意料之外的转折。我们为何而存在,打从一开始就是模糊的。某个阴森的角色,最后却被发现是个好人。倒是那些看上去好得不真实的人,我们才应该多加防备。
有段时间,我想把这个概念推广开来。我进行调查,想看看擅长推理小说的人们是否可以提供些经验供我们参考,来写作称为“你”或“我”的这篇故事。P.D.詹姆斯——比她有成就的同行不多了——开出了似乎很有前途的清单。她的第一条、也是最坚定的一条建议,就是要在动笔前确定故事如何、在哪里、在什么时间结束。这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找错了求助对象。结束时间?我们能唯一确切知晓的就是人生故事是肯定会结束的。
然而,詹姆斯列出的清单上有几条建议,还是让我觉得在构思人生故事时有些帮助。她说,一个优秀的推理小说作家,必须时刻将自己的感觉敞开,经历所有好的、坏的事情,这与维克多·弗兰克的劝诫如出一辙。观察和欣赏细小的、日常的细节——做“有心人”——可以使故事更出人意料、更加丰满,无论它是优秀的推理小说还是令人满意的人生故事。活在当下,允许思想、感情、感性自由流动,使之被感受,同时不要妄下结论,这样即可更深刻地体会日常生活。
詹姆斯还提醒我们,推理故事中的人物必须可以上升到“真实的人类”的高度——而不是“存在于粘贴板上的角色,等着在最终章被打倒”。弗兰克基本上也说过同样的话。人类存在的意义,他写道,在于“人类个体的独特性”。这取决于我们自身,在我们遇到过的角色里找到独特的个性。
在写悬疑小说的时候,詹姆斯花了很多时间与警察和辩论队待在一起体验生活。当然,对于找到人生意义的线索来说,这些人可能不是最好的来源,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的专家可以咨询,其中有哲学家、诗人、富有创造力的教师、精神导师,甚至还有孩子(见下文)。
最后詹姆斯说,她从未遇到过文思枯竭的时候,虽然有时她要等很久才能确定新小说的构思。在等待期间,她形成一个习惯:无论如何都要写一些东西——小短文,写任何事情,只为了保持手不生疏。与我们的目的更契合的是,她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记日记——她唯一的一本——那时候她已经七十几岁了。最后此日记以书的形式出版,名为《到了认真的时候:自传片段》(TimetoBeinEarnest:AFragmentofAutobiography),在她去世的前几年出版。她在序言中写道:“我现在的动机是想要记录一年的时光,否则这段时光就会被遗忘,不仅为了可能对我感兴趣的我的子孙们,同时随着年龄的增加和阿兹海默症的突然来袭,对于我而言这段时光也会丢失。”然后,几页之后,“有很多事情我还记得但是去思考它会很痛苦。我觉得没有必要来写这些东西。它们已经结束了,我必须接受、理解、原谅,在漫长的生命中已经不能给它们更多合适的地方了,因为我知道幸福是一种上天的礼物,而不是权利。”
在本书写作的过程中,有几次我曾想使用上千个隐喻来表达。当你阅读作家关于他们如何写作的书,就会出现这种效果。隐喻就有这种横冲直撞的本领,但是我划定了界限,决定坚持只用一个隐喻,就是楼上的那个什么的隐喻。但既然这本书已经完成了,我想再提几种作家常用的比喻,以希望可以向你展示关于如何写作人生故事的其他思路。
《权力的游戏》作者乔治·R.R.马丁认为,作者分为两种:“建筑师”与“园丁”。他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开情节。建筑师“在打第一个钉子前先画好蓝图”,马丁在接受报纸采访时解释道,“他们设计好整幢房子,管道铺设到哪里,有多少个房间,房顶有多高等。”园丁就截然不同了,他们“只是挖个洞埋下种子,看会长出什么来”。
哪一个形象更能贴切地描述你撰写人生故事的方式呢?你会按照某个整体的人生计划,在做出决定和选择时事先考虑好,并小心翼翼吗?你会尽力预知挑战,避免不幸的意外发生吗?还是说你会顺其自然?是你来推动情节还是情节推动你呢?
朱利安·巴恩斯也有同样的观点,但他在作品中将其美化了一下,那篇文章发表在《伦敦书评》上。巴恩斯主张说,我们有些人会控制故事情节如何展开,而相对其他人而言,这却是顺其自然的事情。若你认为自己在主导行动,那你脑海里有一个巴恩斯称之为“叙事主义者”的人,催着你把人生故事写出来。不管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你都可以看到其内部的关联。你为自己的行动负责,为自己的失败感到内疚。是你让自己的人生故事从一个节点走到了下一个节点。
相反,如果你是被外部事件驱使,巴恩斯会说脑海里阁楼上有个“片段主义者”在辛勤劳作。你在生活中的不同领域之间很少看到什么联系——工作、家庭、娱乐。它们就是自己本身的样子,你不想把一切混为一谈,使其同步。你认为自己的人生故事是一连串的事件,准确无误地从一个片段走到另一个片段,而你就只是跟随着这段旅程。
哪一个更好,“叙事主义者”还是“片段主义者”呢?巴恩斯认为它们半斤八两。叙事主义者认为片段主义者不负责任,片段主义者认为叙事主义者很无聊,又像中产阶级一般保守。两者的元素我们都具备着,我是个叙事主义者,可内心还有个正在成长的片段主义者,而琳达与我正好相反。但我们俩仍然能够和平相处,有时候甚至能在话没出口时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有一天,我需要一些编辑方面的建议,就跟一个朋友煲了个很长的电话,她同样也是位作家。刚放下电话,她15岁的儿子走进了房间。她没讲任何铺垫的话,直接问他“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然后她发给我下面这段话:
他眼睛也没眨。他说最近他在问自己,是什么让活着这件事如此特别。他说,不能只是说是因为生命的美丽,因为有很多东西你可以看到它们很漂亮,但是并没有生命。石头可能会有美丽的条纹和形状,但它不会有跟生物一样的意义。他说,任何生物有意义的原因在于,它能够,它应该,自我复制,能继续创造生命,即使只是细胞程度的生命。他把手掌放在胸前,告诉我古罗马人认为每个人胸中都有个小小的蜡烛,而死亡会将蜡烛熄灭。他说:“有生命的东西更有意义,因为它们拥有会失去的东西。”
在一番“不愧是我儿子”的感叹之后,我说,没错,但意义是什么?
“跟我说的差不多,”他说,“就是跟其他有生命的东西建立联系。”
也许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在采访不同的人问他们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时,我多次听到他们说,找到一种“做自己热爱的事情”的方式是多么重要。中年人和千禧一代都反复援引过这句话。但是千禧一代在这个话题上更加直接,他们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自己的工作,这跟他们上百万的同龄人相比要好得多。
一位大学毕业两年的女性,住在中大西洋地区,最开始的工作是校对食品标签,那份工作没有持续很久。然后她找了一份市场运营研究员的工作。她说,这次的工作好了点儿,但也不是特别好。她的一整天都用来电话采访消费者,让愿意跟她聊的人提供产品反馈。她说这份工作很有压力,由于天性害羞,她讨厌这份工作带来的拒绝感。
一位医学生,现年27岁,对眼前的自己大失所望。他说自己从儿时起就梦想着当医生。等他后来了解到医学的“业务方面”,就后悔了。他感到忧虑,因为医生跟病人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他背负的债务让他不知所措;他说自己从身体上感到劳累。他说,学业的压力也把他击垮了,他说当他挤出任何时间玩乐时都感到内疚。他说他不开心,更不觉得满足。
当被问到如果能选择自己喜爱的事情,他们会做什么时,大多数人回答说,无论什么事都会比现在做的事要更“富有创造性”,更能“带来满足感”。但很少有人能够告诉我那个“无论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们很多人,或者大多数人,只是简单地不知道选择什么,或者无法选择。这种情况就是,当这件事落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会了解并且热爱它。这是更多人没有做自己所爱之事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假设你知道那是什么的话——需要付出努力。通常情况下,要做到投身自己热爱的事情是十分痛苦的。
我所认识的人中有一个最好的反例,他知道自己热爱什么,并且像其他疯狂的年轻人那样去做了,他就是我的好朋友奥斯卡的儿子。他刚刚完成在纽约市立医院第三年的实习,过几个月,他会成为一名——用他父亲的话说“全美国赚得最少的医生”。奥斯卡说这话的语气非常骄傲,他儿子也特别兴奋。这个秋天,他会去一家流动诊所工作,去拜访全城的流浪汉收容所,为那些没有保险、无依无靠的人提供医疗服务。
这孩子身上具有宽广的胸怀,也非常有勇气。他能考进医学院并顺利毕业,然后将要从事的事业以任何人的标准来看都是真正有意义的经历,这证明了他曾竭尽全力地坚持。就是在十年前,也很难想象他会成为医生。他进入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就读,课程主要是文学专著,偏重古希腊罗马文学。他的课程中没有一门符合医学院的申请要求,甚至他本科的毕业作品都是基于伽利略时代的实验。毕业后,他到处乱撞,甚至在太平洋西北地区的日托中心公司采摘浆果。他想要成为那种家庭医生,也很幸运地成为全美国赚得最少的医生,他参加了后学士项目,学习必要的化学、物理和生物课程,每一门都很难。
简而言之,他鞭策自己去努力,在没有任何精神指引或他的教父鼓励的情况下——声明一下,他的教父是我。我同样非常为他骄傲,每个人都会为他感到骄傲。鉴于他为实现自己抱负获取必要的科学知识方面坚持不懈的努力,亚里士多德都会为他骄傲的。他现在有权放松精神,享受这段旅程,在城市里最贫穷的街道上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最后,要在生理上跟脑海里的故事作者对话,目前看来明显是不太可能了。即使有这个可能,若你被发现坐在公园长椅上跟你那个叫作住在自己身体里的小小鬼魂进行诚恳的交流时,人们会认为你是精神压力太大了。但是,假设你能够坐下来跟你脑海里的故事作者谈谈,你会问他什么?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在这里住着的人由内而外地了解你,能立刻记起你记忆中的每件大事或者每段关系。跟这个人对一下你们的笔记,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所以,假设你能够问你脑海里的故事作者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会是什么?
我会问他,在我父亲去世后的那些天、几周和几个月中,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会很好奇,想知道他的压力所在,他是否会担心写错那一章,从而导致后来的人生故事出现风险。但是他没有犯错,反正从长远来看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事作者很好地重写了故事。那件事带来的痛苦将会持续下去,但是它的意义已经改变了。现在的我感到很欣慰,因为我知道如果那时佛祖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床前,他会指出我受到的苦难是摆脱苦难的道路。如果荣格被请来做咨询,他也许会预见其中的一线希望。父母的离去对孩子可能是永远的打击,但是荣格可能会说,我父亲的突然离世触发了我迈向个性化方向的关键一步,这个过程让我们与当今和过去的其他人都变得不同,让我们比人类初期阶段强壮千亿倍。我是从维克多·弗兰克身上学到,而他是从哲学家巴鲁赫·斯宾诺莎处学到的,苦难“将不再是苦难,只要我们对之形成清晰明确的印象。”
将一切情况都考虑进去之后,我目前对自己的人生故事感到很满意。我的记忆在顺畅地流淌,我的故事又增加了新的章节。这本书是最新的版本。我还有什么要抱怨呢?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届共有161位男生,我们了解到其中26位已经去世了,有8位失去联系。若失联的这些中间也有人过世(我当然希望没有),那就意味着很不幸地,我们有近两成的同学已经不再是进行中的作品了。
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我的遗传没出问题,应该可以再活个二十多年。我为什么这么狂妄自大(有点儿吧)?因为不久前我上网费力填写了一则问卷,调查我的医疗史、家族病史、婚姻状况,我使用车辆的程度,我是否定期使用牙线,还有几页其他的细节。点点鼠标,我发现我的寿命可能会是我父亲的两倍,然后跟我母亲差不多长。我母亲虽然度过了半个世纪悲痛的日子,但还好她很长寿。坏消息是——幸福是转瞬即逝的,别忘了——没有人能得知我去世的消息,至少不会立刻得知。或者他们即使得知了,也不能赶到乡村墓地来参加下葬仪式,假设我跟琳达最终决定葬在这里的话。
你看,那个在线测算,算出我会活到2038年。真不走运,2038年被预估为Unix操作系统的危机年,类似“千年虫”危机一样的编程问题。它会影响以Unix为基础的操作系统的处理时间。除非到时候重申,到2038年1月19日,3:14:07(协调世界时),我们将达到Unix系统通过32位带符号的整数时间形式所能显示的最大数字。Unix系统会认为我们重新回到了1901年,依赖Unix编程的系统中带有时间符号的一切都有崩溃的风险。这次故障,据预测者说,可能会破坏手机、路由器、航空和汽车数控系统,甚至还有更多,比如会影响我的智能厨房设备。所以,我现在可以看到百年来从没人设想过的讣告标题:
李·艾森伯格于92岁去世
世界为之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