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不会卖

(1)

最凶残或最乖戾无情的人,在面对亲情骨肉时,也会表现出温情的迟疑与犹豫,这基本上是人的底线。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都估得出价值的时代,对于一个缺少变化的老实人而言,他的生存环境和生存底线不断受到围堵与侵扰,即便是这样,对于生命中那些包含了自己独立精神、独立创造与不变信仰的东西,他也依然固守。这正是老实人独立人格形成的真正基础。直到今天,当有人知道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有商家出价100万买赵章光的配方却被他拒绝时,还表现出唏嘘扼腕的神情。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是没有价值观的,他们有的只是情义观,这与现在商业社会的法则是背道而驰的。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持守了几千年的东西只为了换一些利益,就被打碎了,比如尊严、人格、境界、情感、操守。我们要重提这些最普世的价值,正是这些价值,紧紧地锁住了老实人赵章光的灵魂和身体。从这一点上我们说,中国人所恪守的这些传统观念,也算是我们贡献给当今世界的普世价值。这些价值在全球性的金融危机中得到了验证,事实证明:老实是一种独立人格,坚守比买卖更有意义。

郑州让赵章光感受到了完全不同于乐清的生活。

与河汊密布、山清水秀的家乡不同,地处中原的郑州已经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城市。虽然这个城市被称为“绿城”,城市绿化率算是比较高的,但气候却并不宜人,一到秋冬就会刮起很大的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严重的时候开口说话就会吃一嘴沙子。

但是这里的人却给了赵章光很多温暖。管城区在郑州算是条件较差的一个城区,虽然诚心欢迎赵章光的来到,但向阳中医院的条件还是相当有限——一座破旧的四五十年代建筑,石头砌的墙,门窗看起来都是历经风雨,油漆剥落,大部分的窗子甚至已经没有了窗框和玻璃,只能拿塑料布将就遮挡风沙。呼育华一再表示,条件简陋,委屈赵章光了,又特地找了医院里最好的一间房作为赵章光的宿舍;为了迎合赵章光的口味,医院还专门找了一位浙江师傅给他做南方菜。

这一切,都与赵章光在乐清的遭遇迥然不同,他似乎又找回到了在泥垟时被乡亲们信任和尊敬的感觉。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的环境,喜欢上了新的伙伴,全心投入到了看病和制药工作中。

为了告知治秃名医的到来,管城区政府特意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呼育华向赵章光征求意见的时候,赵章光憨憨地说:“那就有什么说什么吧。”呼育华问:“那都有什么呢?”

赵章光没吭声,转身出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提着一个大包进来了,打开往桌子上一倒,原来都是病人治病前后的照片和来信,“我就有这个。”

呼育华眼睛亮了:“百闻不如一见,这个有说服力!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时毛发专科也没有太像样的办公和会议场地,新闻发布会就安排在了管城区政府的职工活动室里,没有气派的桌子和展台,就把活动室的乒乓球桌连起来,摆满了病人前后对比照片。

这个新闻发布会令人耳目一新。虽然赵章光拙于言辞,四个乒乓球桌略显寒酸,但上面满满当当的照片胜过千言万语,见多识广的“老记”们也纷纷表示“震撼”,郑州的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一时间101在郑州打出了名气。

向阳中医院趁热打铁,没过几天又在报上发布消息,要面向社会招募“志愿者”,先免费为脱发患者做治疗,三个月无效退款。

我的孩子不会卖(2)

这可真是轰动了郑州全城!从来也没听说过哪个医生敢“狂”到包治包好呢,一时间几乎全市的脱发患者都涌到了向阳医院,纷纷嚷着“拿我做实验,拿我做实验!”蜂拥而至的患者几乎挤破了门槛。

赵章光一边解释这不是什么实验,而是正规的治疗,一边告诉大家,因为床位有限,为公平起见,这次的志愿者将按报名先后选取最早报名的几十人。

患者们争先恐后地住进了向阳医院,没有人介意病房的简陋,大家互相打听着彼此的情况:“我这脱发有十年了,不知道还能治好不?”

“我家孩子今年马上要高考,前阵子模拟考试紧张,一晚上就弄个‘鬼剃头’,这越着急越厉害,愁死俺两口了。”

“俺家代代秃,问了多少大夫都不成,俺早都不抱希望了,但听说这个大夫厉害,来看看,死马当活马医呗。”

一个漂亮姑娘坐在一角不说话,听着大伙儿七嘴八舌,修长的手指不时摸摸头上的帽子,眼睛一会儿暗一会儿亮……

第一拨入选的病人被安排在了相邻的二十几间病房。开始的等待显得十分漫长,刚住院时的满心希望很快变成了焦虑。

“咋还没长头发哩?”

“这个大夫不知道是不是真管事,以前也看了好多名医,都说俺这治不了。”

“这药涂上一点感觉也没有,别是骗人的吧?”

“应该不会,我有朋友以前被这个大夫治好过,说是真哩。”

“你咋恁心急哩,总得有个时间啊,再等等。”

相比一般病人,脱发患者的情绪波动起伏很大,而且很多人最初就是因为过度敏感由精神因素导致的脱发,随着病情发展和多次求医效果的不同,病人的情绪也会在极度喜悦和极度失落间跌宕,并由此养成患得患失的心态。

对脱发病人这种特殊的情绪表现,赵章光非常了解,他每天都到病房看望这些志愿者,抚慰大家。虽然他的普通话不太灵光,但那种胸有成竹的自信感染了病人,而且他对待病人有着非凡的耐心,无论患者提出什么问题都会耐心解答,有的人因为不放心同样的问题会问上好多遍,但他从无一点厌烦的神色。

慢慢地,很多病人们对赵大夫产生了依赖,每天见不到他查房就心里不踏实。每当赵章光出现,很多烦躁的病人就安静下来。

大约十多天后,那个得了“鬼剃头”的高中生早上起来照镜子,惊喜地一蹦老高:“我长头发啦!我长头发啦!叔叔阿姨快看啊!”他兴奋地拉着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让他们看,又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医生办公室。

赵章光他们早听到了病房的声响,看到他进来,大家都站起来迎他,“来,孩子,坐下,让赵大夫好好给你看看。”

赵章光“嘿嘿”地笑着,围着小伙子的脑袋仔细看了一圈,又摸了摸已经长发茬的头皮:“小伙子,你放心吧,好好抹药,顶多一个月,你就可以出院啦!”

小伙子雀跃着回到了病房,闻讯而来的病友们挤满了他的房间。

“看,真的有效,咱也胜利在望了,好好治!”几个大老爷们深受鼓舞。

女性们细心一些,走上去仔细看,“这头发茸乎乎的,还真是新头发哩。”

“你长头发的时候啥感觉?我这两天老觉得头皮痒痒,是不是也要长头发?”

“还是人家年轻啊,恢复得快,不知道咱这老家伙行不行?”

病房里人声鼎沸,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情绪很亢奋,觉得自己也指日可待了,另一部分却陷入低谷,认为自己是没指望了。那个漂亮的女孩子,还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眼神却是灰暗的,失去了光彩。

我的孩子不会卖(3)

赵章光发现了她,过去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姑娘半天才抬起眼睛:“没有一点反应,我想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着急,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有人快有人慢,这才刚刚一个星期,还下不了结论呢。你按我说的做,慢慢来啊。”

赵章光话没说完,就被两个病人拽到一边:“她没反应还算好的!我这头上又痒又疼,咋回事?你快给看看吧。”

“大夫,我也痒,还起小疙瘩。同样的药,你看人家都快治好了,我这不会治不好又弄出别的病了吧?”

赵章光仔细看了看,笑了:“这个药要帮你长头发,必须渗透到头皮里,有一定的刺激性,可能会引起过敏,但也是药物起效的标志。看你们俩的情况不会有大问题,再过几天看看。”

“是吗?那你说过敏还是好事哩?”

“也不是这么说,但敏感性体质的人会比一般人反应剧烈一些,但同样算正常,你们的情况也不严重,过几天就会好。”

两个人半信半疑,嘀咕着回到了自己病房。

赵章光又走向刚才那个姑娘:“姑娘,刚才太忙,你别介意啊,我再给你看看。”

“这么多次都没效果,我觉得是没指望了……”说着,姑娘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别急别急,慢慢说,把你的情况仔细说给我听好吗?”一看到姑娘流泪,赵章光有点束手无策了。

经过好一番询问,姑娘才把她的情况慢慢说清楚。原来,姑娘姓虞,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一直跟着姥姥、姥爷生活,姥爷出身书香门第,是当地很有名望的书法家,姥姥也是大家闺秀,长于国画,她自小跟着姥爷姥姥习字练画,感情很深,同时也养成了文静内向的性格,同学们都说她好像从古代戏出走出来的小姐。

虞姑娘的母亲因为“成分问题”再婚嫁了工厂的工人,此人“*”时因为“根红苗正”一度炙手可热,但其实不学无术,“*”结束后就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从此开始酗酒,醉酒后经常毒打她的母亲。她有几次去看母亲的时候正好碰上,想要阻拦,身上也落了几下拳头。她回来忍不住跟姥姥讲了此事,老太太得知后到女婿家问个青红皂白,却被那个酒鬼恶言相加。老太太一辈子都没高声说过话,更不要说跟人吵架,回来就气病了,一连好多天不吃不喝不说话,姥爷用尽办法她都不肯开口。请来大夫看,大夫说老太太身体其实没问题,这是心病,必须心药治,吃药是不管事的。

虞姑娘急得要命,但又无计可施,最后她干脆陪着姥姥一起绝食,姥姥一天不吃她也不吃。老太太心疼外孙女,虽然还是一言不发,但慢慢肯喝点粥了,虞姑娘天天守在姥姥身边,跟她说话,逗老人家高兴,足足过了十天,老人开口说话了,可虞姑娘也瘦了十斤。

但自此以后,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母亲每来看望一次,姥姥的情况反而越来越糟糕。这么过了一年多,姥姥便撒手西去。姥爷一辈子与姥姥相濡以沫,受不了这种打击,中风瘫在了床上。至亲的人连遭不幸,虞姑娘一着急,满头秀发几天之内掉得干干净净,本就内向的她更不爱出门了,把自己锁在家里大哭了好几天。要不是她亲生父亲听说了这些事情,硬拽着她到处求医问药,她可能就此放弃自己了。

虞姑娘哽哽咽咽说完这些,抬起失神的大眼睛看了一下赵章光,又迅速垂下头去。赵章光看着这个可怜的姑娘,心里充满了同情。他已经做出了初步判断,这个姑娘的病情主要是精神因素导致的,不是器质性病变,应该有把握治好,当务之急是帮助她放松,尽快从悲观情绪中走出来。

我的孩子不会卖(4)

赵章光温言细语地安慰姑娘:“不怕,姑娘,你这个病我有把握治好。”

“啊?”姑娘难以置信地抬起泪眼。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赵章光温和地笑着:“你这样的情况我见过不止一个病人,都是家庭变故导致精神紧张引起的脱发,你还年轻,肌体的更新能力很强,只要放下思想负担,头发肯定能够再长出来。”

“你看,你今天跟我说说这些事,是不是心里就好过了很多?”

姑娘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这倒是真的,自从家里出事以来,所有的事情都积在心里,还从来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倾诉过。也奇怪了,眼前这个大夫,怎么就能让人莫名地信任呢?而且,话一说出来,心里真的松快了好多,这是以前从没体验过的。这个大夫好像确实有点“神”。

赵章光又跟虞姑娘举了他之前治疗过的几个病例,他们的情形跟虞姑娘有相似之处,很多人甚至痛不欲生,包括他最早研制101时遇到的范海容姑娘,他们最后都痊愈了。也许是赵章光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温和的语调安抚了心情,虞姑娘听着听着,不再抽泣了。最后,她缓缓站起来,冲赵章光一鞠躬:“谢谢你,赵大夫,自从我姥姥走后,没有人对我这么有耐心,谢谢你!”

一刹那,赵章光觉得甚至自己的泪水都要夺眶而出,这是多么可贵的信任啊!面对这样的信任,自己有什么理由不为病人尽心尽力呢?

又过了两天,十几个人头上出现了过敏现象,又疼又痒,有的人还出现了红肿,他们害怕地找到赵章光:“大夫,不好了,头上好痒,这是咋回事啊?”

有脾气爆的干脆大吼起来:“你这啥大夫啊,别是假药吧!头发没长出来俺脑袋都是红的!”

“你这药可靠不可靠啊,里边放的啥东西啊?”

病人纷纷质疑药的成分,医生办公室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赵章光还是不紧不慢的口气:“大家别激动,听我慢慢说。”

“你快说,你不急俺们急哩!”

“这个过敏是正常现象,是药物在起作用的标志,说明药已经跟你的头皮发生反应了。药肯定没有问题,大家可以相信,我们这个药已经在很多人身上都用过了,没有一个人出问题,大家请放心。”

“是真的吗?”

“肯定不会出问题,大家请相信我,我担保。”赵章光面向众人,一一保证。

“那俺凭啥相信你哩?”还是有个壮汉不依不饶。

他老婆拽拽他的袖子:“看赵大夫是个老实人,应该不会骗咱,再等等看吧。”

“咱不是在报上看过照片吗?那么些人呢,不可能都是假的,应该没事。”

“这报纸上的宣传吧,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他敢宣传还是有根据的。”一个看起来“老到”的人下了结论。

正在这时,之前过敏的两个人也来到办公室找赵章光:“俺不疼了,但是痒得更厉害了,就好像伤口长肉的那种痒痒,是不是就快长头发了?”

“我的肿也消了,有人说能看到可细的头发,但我不敢相信。是不是真哩?”

一听这话,旁边的人一拥而上:“我看看我看看!”

“好像真是有头发,但是可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那说明有用啊,赵大夫不骗人。咱刚才冤枉人家大夫了。”

几个过敏的病人拉着那人的手:“你看看,跟咱的情况是不是有点像?你前两天也过敏啦?”

“可不是,当时可害怕,觉得别治不好脱发再治出啥别的病来。我是真长头发啦?”那个人居然还不敢相信。

我的孩子不会卖(5)

“真哩真哩!你再等两天肯定看得更清楚啦!”

办公室的气氛立刻为之一变,确定自己长了头发的病人也一蹦老高,欢呼着冲回病房告诉病友去了。几个刚才闹事的病人很不好意思,“赵大夫,刚才是我们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赵章光憨厚地笑着:“没事,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这是我的工作,不用道歉。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放松了头发长得更快。”

病人们一边议论着一边渐渐散去:“先不说别的,人家赵大夫的修养可真是没的说,那么冲他嚷嚷也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要是头发真长出来了,我可要好好谢谢他,还要赔礼道歉!”

“嗯,赵大夫一看就是个厚道人,我觉得他的药不假,骗子不是他那样的。”

“咋的?骗子还在脑门上贴条的?哪个骗子写在脸上的?”一个人发出不同意见。

大家群起攻之:“你这人太好抬杠了,人好不好肯定是能感觉出来的,骗子是不会在脸上刻字,但赵大夫一看就不是装的。”

“凡事要有凭证,你说你凭啥认定他就肯定是好人?”看来这人确实是个“杠头”,凡事好跟别人唱反调。

“不凭啥!就凭感觉,咱都活这么大岁数了,不可能这么多人连一个人都认不清吧?”

“就凭他对咱这么好这么有耐心,哪个骗子肯下这么大功夫?再说还有那两个长头发的人哩,这肯定不是骗的。”

“赵大夫面相忠厚,绝非歹人。”一个老者拂着胡子掉了两句文。

那人还想说什么,被众人异口同声地顶了回去。

果然,没过几天,原先过敏的人都开始长头发了,包括那天死倔的“杠头”,几个病人跟他开玩笑:“还说不说赵大夫是骗子了?有骗你长头发的骗子?”

他红着脸解释:“其实俺也觉得赵大夫是好人,俺就是从小好抬杠。俺妈刚才也说俺了,人家赵大夫把你治好了你还说那么多不中听的话,俺待会儿就去谢谢赵大夫。”大伙儿一听都笑了。

从开始对过敏的恐惧,到半信半疑,现在病人们开始确信这是药物起效的标志,大家一改先前的犹疑害怕,纷纷拉着医生说“求求你让我过敏”。

病房里出现了非常奇怪的现象,过敏、红肿的病人欢天喜地,而头皮如常的病人则心情低落、垂头丧气。面对情绪落差巨大的病号,赵章光和同事们极有耐心地对他们进行解释安抚:人的体质不同,对药物的反应也有区别,有快有慢是正常的;而且过敏也不是长头发的必经过程,耐受性体质不过敏药一样会起效,大家千万别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大夫会看每个人的情况安排治疗,肯定会对大家负责的。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病人们的疑虑少了很多,基本不会对治疗方案提出什么质疑了。赵章光和新成立的毛发专科的大夫们也更加尽心,每天除了正常查房以外,还针对几个重症病人和情绪波动大的病人专门探望,和他们聊天谈心,解除思想负担,虞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经过近一个月的相处,虞姑娘对赵章光的信赖与日俱增,几个女医生也给她了特别的关怀,跟几位年龄大的患者大致说了虞姑娘的情况。刚入院时,病房里的其他病人也都很欣赏这位秀外慧中的的姑娘,只是看她比较“冷”,觉得不太好接近,听了医生说的情况,他们都很同情这个不幸的姑娘,都用对待自己孩子的心态去关心她,主动跟她说话。慢慢地,虞姑娘明显放松下来,年轻人活泼的天性也慢慢显露出来,经常会随手画个画,有时还会哼几句歌。她那清雅、隽永的水墨画引得大家赞叹连连,虞姑娘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的孩子不会卖(6)

在大夫们这般的精心照料下,101生发酊的效果开始显现,第一批病人多半有了生发的征兆。

不过一个多月,有的病人已经可以出院了,他们头上已经长出了绒绒密密的发茬。出院那天的场面极其感人,治愈的患者先逐一感谢医生,又对还未出院的病友大加鼓励,最后所有的志愿者都自发地涌到医院门口欢送,出院的病人犹如英雄一般,甚至有人激动地流出了热泪……

此后,每有患者出院,医院都安排锣鼓队来敲锣打鼓举行欢送仪式,配合大家兴奋的心情。三个月里这样的仪式举行了七八次,大部分人都欢天喜地地走了。

善良美丽的姑娘总能好梦成真,小虞一边治疗一边全身心地投入了水墨丹青《香溪浣纱图》的创作中,她轻松专注,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脱发患者,画技与意境的日臻提高使梦想照进了现实。梦中的小虞姑娘就像被送到吴国前的西施姑娘一样,蹲在自己家乡美丽的香溪边对着澄澈碧绿的河水梳理浓如瀑布的秀发。

好梦成真的小虞姑娘成为了第五批出院的病人。

出院那天的她容光焕发,一张古典的秀脸配上短短的“小男孩头”,平添了几分英气,把她忧郁的气质掩盖了几分,显得富有活力。同病房的病友们都觉得很自豪,好像她的美丽有自己一份功劳:“俺们小虞可真美!到时候头发长长了更漂亮!”

“这个妞不光漂亮,人也好,不知道哪个有福的娶了她!”年纪大的是真的已经把她看成了自己孩子。

“小虞姑姑,你过几天还来看我啊,我要你给我画青蛙!”说这话的是小男孩李明胜,他虽然头发还没长出来,却天性活泼,是病房里的“开心果”。

小虞一一答应着,对别人的夸奖还有些不好意思,但笑容是灿烂的。到底是爱美的年轻姑娘,重新长出头发的喜悦冲淡了家庭不幸给她留下的阴影。

三个月满,只有两个患者没有长出头发,其中一位就是小虞姑娘的病友李明胜小朋友。医院二话没说就要退钱,但李明胜的父亲不肯收,“这么多人都长出来了,明胜没长出来是他不争气,不怪医院。俺想继续买药,回家接着治,别人能治好我就不信俺孩子不行。”

但赵章光仍坚持原来的承诺退了款,“药我们可以卖,但当初承诺了三个月无效退款,我们一定会信守承诺的。你还想买药随时来,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咨询。”

101的奇效通过新闻和口碑越传越广,前来求治的患者也越来越多,除了这部分住院的患者,向阳医院的毛发专科每天还要看四十到五十个门诊号,否则第二天门前就排长队。

夏天来了。炎热的七月天,知了都懒得鸣叫,前来就诊的患者却不见减少。尽管向阳医院想方设法延长时间收治病人,但排队的人依然很多,随着天色渐晚,病人和家属不免有些烦躁。

赵章光已经工作了一整天,他正甩甩手腕放松一下准备写病历时,队伍突然骚动起来。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冲破护士的阻拦闯进诊室大声嚷道:“什么治秃名医,全他妈吹牛!”

赵章光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着来人,下了班过来照看的桥文荣对他说:“你别管,还是看病。”桥文荣作为区委与101对接的干部,主抓这块工作,责任心极强的他几乎成了101的一员。

那汉子依然火冒三丈地骂:“什么玩意儿,牛皮吹得怪大,一点不管用!”

我的孩子不会卖(7)

桥文荣迎上去:“兄弟,有话好好说,别骂人!”

“啥?”汉子看他一眼,依然怒目圆睁:“你不爱听?娘的我就是要骂,你骗人还不兴我骂骂?我就是要骂你这个骗子!”

桥文荣依然不急不恼:“兄弟,有事慢慢讲,这么大热天发火伤身体。”

那汉子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这上边说抹了101一周内就可以长出新头发,可是俺抹了20多天还没一点动静,这不是骗人是啥?”说着,他一把抓下假发,露出锃亮的光头,呼呼地直喘粗气。

桥文荣接过报纸,赵章光也走上来,看了看那篇报道对汉子说,“这位同志,报纸上讲最快一周内可长出新发,这是事实,但并不等于说每个人都在一周内长出新发。人和人的体质不同,不可能完全一样。”

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温言细语地解释,那汉子火气似乎消了一些,但依然梗着脖子说:“那凭啥俺的头发就长不出来呢?”

桥文荣说:“这就是个体差异的原因,你这属于全秃,可能也有好几年了,坚持使用101就会见效,因为你的毛囊没有萎缩。”

“你平时吃不吃辣椒,喝不喝酒?”赵章光问他。

“喝酒,”汉子朗声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酸的辣的俺都能吃!”

赵章光笑了:“你要想取得好的治疗效果,尽快长出头发来,最好是少喝酒吃肉,辣的也少吃。”桥文荣接过话头:“饮食清淡一点,你的头发会生得更快,那些短时间就长出头发的患者,大多数都能与我们配合,所以头发长得更快。”

“你身体这么好,只要能听我们的,按时用药,肯定能在三个月内长出头发。”赵章光语气坚定地对汉子说。桥文荣拿过假发,替汉子戴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章光坐下开了药方,让护士拿过5瓶101.对这位患者说:“今天给你开5瓶药,回去坚持早晚各抹一次,头发长出来别忘了告诉我们。”

“中,”汉子憨厚地说,“长出了头发,俺肯定来谢101!”

送走了这位患者,赵章光又开始接待其余的病人。

第一批志愿者出院半年后,李明胜的爸爸突然带着孩子又跑到了向阳医院,一进门就激动地说:“长出来了!长出来了!”

大夫们定睛一看,李明胜原来光秃秃的脑袋长出了绒绒的新发,约有一公分左右,发根也有变粗壮的趋势了。原来是大夫们经验不足,判断有误,把进度估计得太过乐观了,像小李明胜这样“寸草不生”的普秃一般应该是一年左右才能完全恢复正常。看到这样的结果,大夫们也非常高兴。

李明胜的爸爸掏出一把钞票:“我们是特意送钱来的,101真的有效!我把前三个月的钱还给你们!”虽然大夫们使劲推脱,但李明胜的爸爸执意要医院收下:“你们不知道,这为我儿子、为我们家解决了多大的难题!”见他这么说,大夫们不好再推,纷纷向父子俩表示祝贺。

刚送走李明胜父子。一个壮汉又风风火火地进了办公室:“俺治好了!特意来谢谢赵大夫!”

赵章光有点疑惑,眼前这个汉子脸膛红润、头发乌黑,一根根竖立着:“你是?”

“赵大夫,你忘啦?我就是三个月前来找过你麻烦那个小胡啊!那时候俺没按要求抹药,以为是没效果,跑来犯了混,你可别往心里去啊!”这小胡倒真是个实在人,说话直来直去。

“是你啊,想起来了!头发长这么密了,一下没认出来。”赵章光想起来了夏天来闹事的那个汉子。旁边的大夫们也笑了起来。

我的孩子不会卖(8)

“俺农村人也没啥好东西给你,这是俺家养的鸡下的蛋,你尝尝,可香啦!”说着,小胡把一个大筐往赵章光面前一推,揭掉上面盖的毛巾,满满一筐土鸡蛋。

“你病好了就好,东西我们不能要!”赵章光连连摇手。

“反正你得收下!不收就是瞧不起我!”小胡看来也并不善言辞,但粗犷的外表下有一副憨厚心肠。

赵章光知道争不过他:“好,我收下了,代表所有大夫一起收!放到食堂给大家一起炒了吃补脑子!你说好不好?”

“中!那才好哩,大夫们养足精神能治好更多病人!”说着,小胡提起筐子送到了食堂。

一天之内碰到两位患者登门致谢,向阳医院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大夫们都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虽说只是个小小的头发问题,却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甚至人生啊。

过了没多久,第一批志愿者中另一位没长出头发的患者也来复诊了,大夫们仔细查看,发现他是假性脱发,是由于浅表性疤痕造成的,毛囊已经遭到了彻底的破坏,应该算是不治之症。也就是说,对于一般的斑秃、普秃患者,101生发酊百分百有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长出头发来报喜或出院的病人,对赵医生千恩万谢,也时不时会碰到脾气暴躁的患者上门叫骂,可赵章光都一视同仁,总是不温不火的语气,耐心地对待每一位来到向阳医院的病人。

而新华社的报道,打破了赵章光平静的生活。

北京民政局看到了新华社的文章,他们敏锐地发现,这位治秃高手可能是改变“大宝生发灵”命运的最大希望,他们决意请这位高人进京。

考虑到郑州方面可能会对这位名医有特殊保护,民政局提前做了准备,派三露厂的两个人扮成记者,去找赵章光。谁知郑州方面戒备相当严,从门卫到医院办公室,一道道关口盘查得很严,问来问去还是给挡了驾。两人连赵章光的影子都没见着就铩羽而归。

北京民政工业公司副总经理卢信峰干脆亲自出马。绕了无数圈子,卢信峰从自己的朋友圈子里找到一个能跟赵章光搭上关系的人。巧的是,这人还与帮赵章光出名的新华社记者赵平安有关,卢信峰一位战友的儿子与赵平安的儿子是朋友,通过小赵,总算把话递给了赵章光——北京民政局有意请他进京发展,可到中原饭店1101号房间详谈。

赵章光得知消息后,毫不迟疑就去了饭店,他的想法很单纯,只要能让101发展壮大,都是好事。郑州方面苦心经营的“包围圈”他完全没有察觉,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已经犯了大忌。

电梯直上11楼,赵章光看着房间号心情不错:1101.跟101还挺有缘呢,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在房间里心神不定的卢信峰终于等来了敲门声,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个子男人,卢信峰脱口而出:“你就是赵章光赵大夫吧?”

“我就是,听说有从北京市民政局来的同志找我,让我到这里见面。”来人说话有浓重的浙江口音,但开门见山,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对、对,就是我们找你,我是北京民政工业公司的副总经理卢信峰,这是我同事小张。民政局派我们专程来跟您谈谈去北京发展的事。”卢信峰突然发现赵章光还站在门外,赶紧把他往里让:“光顾着说话了,快请进,请坐。”

三人进屋坐下,卢信峰将来到郑州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我们在报纸上发现了您的报道,觉得与我们下属的三露厂发展方向非常吻合。而且我们认为,101这样的好产品应该得到更广阔的发展,北京可以帮助101再上一个台阶,所以希望能与你达成合作,而且最好能到民政局直接面谈。”看出赵章光是个老实人,卢信峰说话也就单刀直入。

我的孩子不会卖(9)

“好啊,什么时候走?”

卢信峰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未免也太痛快了吧?他还从来没见过一点不讨价还价的生意人呢,初次见面就如此信任别人,卢信峰倒有点替赵章光担心了。

“你随时可以走吗?不需要跟向阳医院打个招呼吗?”

“去北京的车应该很多吧?我觉得事情能办就赶快办吧,我也不需要准备什么。而且医院对我很好,我的时间都自己支配,我做什么他们不管的。”

“今天晚上就有一班火车回北京,买到票我们就走可以吗?”卢信峰一看事不宜迟,赶紧敲定这件事,万一时间一长对方变卦就麻烦了。他一边心里还嘀咕着,“不管你?他们可没少管,知道我们见你费了多少周折吗?”但上次三露厂来人的事他没说,只是心里暗想:赵章光这人还真挺老实的,别人告诉他是什么他就真当成什么,管城区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他还觉得人家对他好得不得了呢。

为免夜长梦多,卢信峰带着小张和赵章光直奔火车站,很顺利地买到了三张票,便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直到在火车上坐定,卢信峰还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前头一拨人费了半天劲无功而返,自己居然三言两语就把赵章光劝到了北京?

他不知道,赵章光之所以毫不迟疑地答应上北京,缘于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一个梦想,那就是“为全世界脱发患者治病”。这个梦想赵章光从没有对人说起,但从未泯灭。进北京,让自己的发明有更大的发展,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到达了终点站——北京。

下了火车,来不及欣赏北京的街景,赵章光随卢信峰直奔三露厂,厂长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过了一会儿,民政局的领导也到了。此时,才刚刚早上8点多。

卢信峰给双方做了介绍,赵章光没见过这个阵势,心里不免有点紧张,他极力镇定自己,仔细倾听,不敢漏掉一个字。

厂长也没绕圈子,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领导,见他们点点头,便冲赵章光开了口:“赵先生,关于101与三露厂合作一事我们是这么想的:您把101的配方转卖给我们厂,我们付给您人民币10万元,另外把您一家人的户口转进北京,您看怎么样?”厂长说完,在场的人都盯着赵章光,等他答应。

赵章光一时有点手足无措,这几句话在他脑子里没反应过来——卖配方?怎么会是卖配方?他从来没想过啊。不是谈合作吗?可这种谈法、这个条件都出乎他意料之外。10万元对他来说固然不是个小数目,可101就像他自己的孩子,有哪个父母会为了钱卖掉自己的孩子呢?

赵章光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还有别的合作方法吗?”

现场一片沉默。

没在北京再做任何停留,赵章光又坐火车回到了郑州。

北京之行无疾而终,但这并没有影响赵章光的心情。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惆怅。一回到郑州,他就一头扎进了101的鉴定工作。

虽然口碑非常好,但没有官方的认定,101的疗效始终局限于“民间传说”,合法性和水平总是会受到质疑,而且也无法开办工厂。因此,无论管城区委还是赵章光,都十分希望101能尽快通过省级科技鉴定。

管城区委对此事非常重视,派出管城区科委主任甄守一、卫生局长呼育华为鉴定牵头人,竭尽全力四处奔走。

我的孩子不会卖(10)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区委各部门的牵线搭桥,1986年11月27日,“101生发酊”科技成果鉴定会在郑州举行。鉴定会场选在了黄河饭店,几条鲜艳的大红横幅从饭店门口一直挂到会议厅,会场的条桌上铺着深枣红色的金丝绒台布,配上金色的椅套,显得华丽而庄重,让见惯了向阳医院简陋办公室的赵章光觉得有点目眩。他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他知道,为了今天这一切,管城区政府没少花钱,更没少花心思,自己不能辜负了这份厚爱。

鉴定会称得上是群贤毕至,国内最权威的17位皮肤科专家悉数到场,作为本次鉴定会的鉴定委员,其中包括国内皮肤科学的泰斗级人物——湖南医科大学教授兼湖南省医院皮肤科主任郭定九老先生。

在各位大家面前,一向木讷的赵章光毫无惧色,侃侃而谈,成果汇报流畅自如,而101生发酊也不负众望,顺利通过了药理、病理和毒理试验,得到了与会专家的广泛认同,一举通过了此次省级科技鉴定。当得知101在河南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已经拥有了13000多治愈的病例时,郭定九甚至激动地拉住赵章光的手说:“老赵弄的这个东西比我强”。

赵章光也是无比喜悦,他从来都对自己的发明充满信心,相信它是为广大脱发患者带来福音的良药;但能够得到这么多权威专家的认可,仍然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更为重要的是,有了这一鉴定结果,他梦寐以求的办厂制药才有可能实现。

正在这时,北京的人又一次出现了。101通过省级鉴定的消息,北京市民政局的领导也在报纸上看到了。思来想去,他们觉得人才难得,派人再一次找到赵章光。

一切程序一如上次。坐着火车到了北京,再次直奔三露厂,还是上次见到的几位领导。

看起来赵章光来之前局领导已经碰头确定了意见,这次更是单刀直入:“100万买您的配方,怎么样?我们保证会好好开发这个产品,您的心血绝不会白费的,一定会在三露发扬光大。”

赵章光愣在了当场,他实在没想到,居然又是买配方。100万?在80年代的中国,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了,这是大部分当时的中国人想也不敢想的财富。但赵章光的心里却没有因此产生波动,10万或者100万,对他来说,只是数字而已,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卖配方,这个事情没什么可谈的。他站起来想走。

卢信峰上来按住他:“老赵,别急嘛,好不容易来一趟,再谈谈看,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跟局里领导提。”

可任民政局方面如何许诺,赵章光还是那句话:“我要办厂,不卖配方。”赵章光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他也根本无法用言语解释自己为101吃了多少苦,在他看来,101就是自己的孩子,而且是一个受尽磨难难产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为了让这个孩子活下来并长大,他费了无数心血,让他抛弃自己的孩子,从情感上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不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

他甚至还想起了家乡的范海容姑娘、林老师,想起了小虞姑娘、还有小李明胜,等等等等,正是他们的支持,才使得他发明并完善了101;而也因为他付出的心血,他们才得以康复。对这些病人,他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感,这么多年来,他与病人相处的时间比家人还多,他为病人耗费的精力也远远超出一般的医生,这是一种不是朋友、亲人但胜似朋友、亲人的关系,卖掉配方,就等于抹去了这一切,他怎么能够接受呢?那样生命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就不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吗?

我的孩子不会卖(11)

但是,他该怎么向这些人解释这种情感呢?他们能理解吗?赵章光不知该怎么表达,他选择了缄默。

尽管卢信峰左右支应,谈判还是陷入僵局。赵章光回到了住地天坛体育宾馆。他没想到二上北京是换汤不换药的条件,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明天就回郑州吧。

两次到北京,没来得及欣赏任何风景名胜,也没有任何朋友酬酢,坐在宾馆里,赵章光也没想到出去走走,他的心思都在101上,对其他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赵章光从书桌前站起身,诧异地打开门,门口的人笑容可掬:“赵大夫您好,我是三露厂的销售经理,厂领导委托我再来跟您谈谈。白天有什么没说透的我们可以好好再聊聊。”

这位做销售的经理可谓是见多识广、巧舌如簧,但任凭经理说破天,执拗的赵章光就咬定一件事:“我只同意办厂,别的合作形式都不考虑。”

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半了,经理只好讪讪地起身:“天也晚了,我不妨碍您休息,先走了。回去我会把您的意思转达给厂领导。您也再想想,我觉得啥事都不是完全不能通融的,咱们好商量啊。”

赵章光礼貌地送经理出门,还是直通通地说了一句:“我对别的事情都没有要求,只要求办厂,但绝对不会卖配方。”

经理走南闯北十几年,还真没见过这么认死理的人,他苦笑了一下:“好的,您的态度我都会转达到。”转身告辞而去。

第二天一早,经理把昨晚谈的情况向卢信峰做了汇报,最后叹气道:“我是没招了,怎么说都说不通,您看该怎么办吧。”

卢信峰把赵章光的态度跟局领导一反映,大家都觉得看起来此事不做让步是不行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折中的方案吧。

卢信峰又亲自来到天坛体育宾馆。销售经理所言不虚,赵章光的口气不容置疑,要么办厂,要么分道扬镳。

见此情形,卢信峰只好拿出了第二方案。他带着赵章光来到了劲松西口725号,这也是民政局下属的一个福利工厂,800多职工,残疾人占了一多半,已经濒临倒闭。破败的厂房里稀稀拉拉有几个工人,机器上满是灰尘。

带着赵章光在厂里转了一圈后,卢信峰问道:“这个厂的场地和设备给你,用来生产101.行不行?可还有一点,厂子里所有职工的工资要你负责,包括退休的。你敢不敢接?”说实话,民政局也很为难,他们希望留住赵章光,但效益好的厂子厂方不会平白交出来,这么个快要倒闭的厂无人肯管,有点“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味道。即便这样,民政局也很担心,毕竟是个800人的中型企业,光靠一个产品能支撑下来吗?

可是赵章光毫不迟疑:“没问题”。

“你这么有信心?”卢信峰还是觉得这个答复来得太轻易了。101在郑州的火爆他算是亲眼目睹过,但北京毕竟不同于郑州,层出不穷的发明和产品太多了,见多识广的北京人不会轻易被说动。而且办一个厂的投入也不是小作坊能比的,800人的生计问题也不是开玩笑的。

赵章光没察觉卢信峰的心思,他的兴致从没有这么高昂过。他一边看一边在心头开始了盘算,生产如何布局,现有厂房设备怎么利用。对了,还缺一个门市部!这里作为工厂面积够用,交通也比较便利,但离城区还是稍有距离,不够繁华,对销售和病人上门求治显得不大方便。

我的孩子不会卖(12)

“卢总,能再设一个门市部吗?做门诊用的,最好在繁华地带,这样比较方便。”

卢信峰对这个要求没有心理准备,他迟疑了一下,说得和局领导商议一下。

回到局里,卢信峰把赵章光的要求提了出来,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感觉赵章光是个干实事的人,而且他在郑州确实做得也很成功,不过在北京能不能打开市场现在确实不好说,把这个厂子押上去肯定存在风险。”

李局长不是个因循守旧的人,他听卢信峰汇报完,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想留住人才就要出血本,我感觉赵章光提的要求也都是盘算过的,不是漫天要价瞎说的。这样吧,厂子就按原计划来做101的工厂,门市部这个要求我觉得不过分,也是为了101的推广嘛,都是一回事,我记得宣武门内大街169号是我们下属公司的门面房,那个地点应该不错,你去看看是不是可以腾出来。”

卢信峰把这消息一说,赵章光非常高兴,没想到这次北京之行收获如此之大!跟民政方面口头约定好,也没草签什么协议,想到在北京已有三天了,他急匆匆地赶回了郑州。

赵章光没有解释他这三天去了哪里,而郑州的伙伴们也没有问,他们已经习惯了赵章光不时的“失踪”。打交道这几年,他们已经发现,赵章光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人,经常想起什么兴之所至抬腿就走,或者是去山上采药,或者是深入民间收集药方,或者是到某地出诊,或者是去出席什么展销会……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101的发展。所以,对于赵章光的突然“消失”,他们不仅习惯了,而且很放心。

当然,赵章光之行的目的,周围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其中一些清醒的人明白,赵章光奔向更广阔的发展舞台,这一天迟早会来的,阻拦只会稍有延缓,但并不能逆转,所以不如顺其自然。而一般人更愿意把它解释为:或许发明家就是这样,经常冒出火花,不喜欢受约束。

回到医院,赵章光开始跟管城区讨论在郑州办厂和为101更名的事情。这件事双方筹划了很久,现在终于有了眉目。更名的问题很快达成了一致,大家均同意将“101生发酊”改名为“101毛发再生精”,但问题马上摆在眼前:资金不够。管城区不是个富裕单位,无力为101划出办厂的专项资金;而赵章光这几年虽然靠出售101生发酊和收取诊费小有积蓄,但他不是一个对金钱有概念的人,经常为付不起医药费的患者义务治疗,有时还赠送药品,所以积累也不算丰富。

看起来资金不能马上筹措到位,马上就到春节了,赵章光是个大孝子,他准备先回乐清老家陪父母过春节。

在他动身前,卢信峰打来了电话,他说想谈谈关于北京办厂的细节问题,如果能定下来节后就可以着手去做了。

“可是快过春节了,我马上要回老家去,已经一年没回去了。”赵章光憨憨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

卢信峰沉吟了一下:“要不这样吧,我跟你回去一趟?首先事不宜迟,咱们尽快把事情谈妥就放心了;另外我也去拜访一下伯父伯母,看看你的家乡,你看好不好?”

只要跟101发展有关的事,赵章光皆无不可,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卢信峰带着两个同事从北京出发,赵章光和妻弟林余存从郑州出发,约好了在杭州见面。见面后一商议,干脆别坐长途车了,5个人花300块钱包了一辆大黄海,直接开往乐清。出了省道后的路蜿蜒曲折而且狭窄,足足开了15个小时才到。

卢信峰下车一看,这地方封闭贫穷,街上没什么像样的建筑,更没什么宾馆,跟赵章光一合计,干脆住到他家,见面谈事还方便。于是一行人又打了出租车到柳市,又坐小船到了泥垟村。

一个礼拜的时间,卢信峰跑遍了乐清当地的各个部门,对101起步发展的全过程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当地卫生局虽然承认赵章光赤脚医生的身份,但极不欢迎他的药,认为是假的。看起来,在这个封闭的地方,保守和偏见的色彩还是很浓重的。卢信峰大致明白了赵章光为什么会离开家乡远走郑州,他反而对赵章光更有信心了,能从这么一个小地方走出来,说明赵章光的眼界和毅力必有过人之处。从乐清到郑州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从郑州到北京也许就能打开一个新世界。

让卢信峰有点意外的是,赵章光居然还有一位律师,就是他后来的亲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懂法律的人,他担心赵章光太老实被人骗,特意一起陪着谈判。一番磋商之后,双方草签了一个合同,同意来北京重新办厂。卢信峰转达了民政局领导的意思,希望赵章光舍弃郑州厂,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北京来。

赵章光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能抛弃郑州,好几年了,很有感情的。而且没有郑州当初的支持,就没有101的今天。我结识新朋友,但不能忘记老朋友”。

虽然受挫,卢信峰心中却暗暗敬重赵章光的为人,这样实诚的人,值得交!但也因为这个分歧,双方商定,这次的协议只是一个意向,具体细节要跟郑州方面商议后再决定。

然而,兴奋中的赵章光不知道,郑州,已经在暗流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