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琼花含露团香雪

入夜时分,秦淮河畔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车如流水马如龙。媚香楼的一间小房里,有个女孩子正在练习弹琵琶,她一脸不服输的模样,看样子是准备跟自己死磕到底了。

这是李香君今天第一百零一次练习弹奏《琵琶记》了。坐了一整天,屁股就跟黏在了凳子上似的。白白嫩嫩的手指早就被磨出了水疱,抱着琵琶的手臂也是又酸又麻。但李香君还是咬咬牙,继续练习着。

这一段若是再弹不熟,今晚我就不吃饭了。

年仅十岁的小小李香君暗暗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要成为大明娱乐圈中的一线小花。即便自己现在还是个十八线开外无人问津的小透明,只要足够拼,足够努力,便定能逆风翻盘,向阳而生。

这一遍终于没有出错,小香君这才放下了她的宝贝琵琶。结束了一天的练习,夜深人静之时,小香君才有工夫去回忆年幼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1624年,小香君出生在苏州。那时候他们一家人还住着大房子,每天都其乐融融地团聚在一起。那时小香君还不姓李,而是姓吴。吴家也不是在秦淮河畔,而是在苏州阊门的一座气派的宅院里。雪白的琼花掩映着朱红的大门,院中传来了小香君和两个哥哥玩闹的阵阵笑声。吴府的一家之主,也就是香君的爸爸,老吴,在朝为武官。虽然整天忙于公务,却总会匀出时间陪伴小香君。

此时明朝正值两党相争之际,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和以家国为己任的东林党,誓要斗个你死我活。香君的爸爸老吴是个有远大抱负的同志,积极投入了东林党人的活动中。然而随着大明的半壁江山逐渐落入了阉党魏忠贤的手中,与之抗衡的东林党人失势便成了定局。香君的爸爸,作为东林党成员,自然受到了牵连。吴家从此风光不再,一家人被迫开始了颠沛流离。

那些幸福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香君永远不会忘记抄家那天,全家人都被官兵粗暴地赶出了吴府,小香君惊慌失措地躲在老爸身后,紧紧地抱着自己心爱的布娃娃。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家人突然被一群凶巴巴的官兵赶出了家门,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带走满屋子的珠钗和衣裙。她眼泪汪汪地问爸爸发生了啥,可爸爸没有回答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

老吴拖着一大家子人,四处寻找安身之地。钱包越来越瘪了,而老吴又是戴罪之身,压根儿就找不到工作。没了经济来源,又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这可咋办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活活饿死吧?老吴一家就这么狼狈地辗转来到南京。

老吴看着饿得面黄肌瘦的小香君,心疼得不行。但他自知无力将女儿养大,便心一横,将小香君卖给了一位叫作李贞丽的秦淮歌女,从此小香君便跟着她改姓李。

在古代,当贫苦人家实在养不起孩子了,便会忍痛将儿女卖给青楼或戏班子,虽然是下下策,却好歹能有口饱饭吃。日后这孩子若是有天资又够努力,能够成为青楼中的花魁或梨园的名角儿,便也算是有了个好出路。

买下了小香君的歌女李贞丽,是在秦淮河畔的青楼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如今也算是熬出了头,成为了这个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在美才女众多的秦淮河畔占有一席之地,李贞丽的实力自然不必说,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为人十分豪爽仗义。侯方域为李香君写的《李姬传》中,还专门提到其养母李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就是说这姐们儿曾经和人赌博,一晚上就输光了千金。如此豪放的做派,颇有几分女侠行走江湖的气概。

随着年岁渐长,李贞丽便从艺人转行成了经纪人,在秦淮河旁经营着一家媚香楼。她手底下带出来的女孩子,个个儿拔尖。而数年后的李香君,便成为了她捧红的最为出色的女艺人。

而此刻媚香楼前,老吴眼泪哗哗地流,他在和香君做着最后的告别：可怜我的宝贝女儿,是老爸对不起你啊。好歹你在这儿能有口饭吃,不用再跟着老爸饿肚子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别来得太突然,小香君看着掩面而去的老爸,满头的问号：爸爸这是要干吗?为啥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等缓过神来,她才意识到,爸爸这是不要我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可怜的小香君一个人在那儿哭得撕心裂肺,泪眼朦胧中,老爸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繁忙的街道尽头,满楼红袖招的调笑声逐渐淹没了小香君的哭泣声。

2.夜泊秦淮近酒家

歌女李贞丽看着眼前哭成泪人儿的小香君,不禁想起了当年被卖到花船上的自己,心中有些不忍。她将这个小姑娘搂入怀里。可李贞丽也很明白,落入风尘当歌伎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有着凄惨的身世呢?若是每个都要她李贞丽同情,那她的两只手还真是搂不过来了。自己又不是圣母,媚香楼也不是福利院,来了这里的女孩子,就得从小卖艺挣钱,换得在媚香楼的一口饭吃,一张床睡。

从此,小香君便不再有家了。她将寄浮萍之身于这秦淮河畔,或许身旁的李贞丽,将是她唯一的依靠。

虽然李香君饿了好些日子,面如菜色,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一只,但李贞丽还是一眼看出了这个小姑娘是个美人坯子,可谓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若是好好栽培包装一番,定能在秦淮娱乐圈C位出道。于是李贞丽便成为了李香君的养母兼经纪人。

刚被李贞丽收养时,李香君只有八岁,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只是现在她再也不能在爸爸面前撒娇了,也不能和哥哥们玩闹了。如今的她,孤立无援,如同一叶小舟,孤零零地飘摇在滔天巨浪之中。养母李贞丽虽然是个暂时的依靠,可她们之间到底不是纯粹的母女之情。小香君心里很清楚,自己日后要是赚不了钱,就得从这儿滚蛋,媚香楼从不养闲人。

作为一个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孩子,小香君的心气儿极高,她不甘心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歌伎。她高贵的出身、过人的资质,都不允许她庸碌一生。即便生活给了她一次次重击,但小香君绝不服输。虽然拿着一手烂牌,但她偏要赢得精彩。这夜秦淮河畔的月色清冷如水,浸得李香君彻骨冰凉。她心里暗暗发誓,即便是流落烟花地,也得混出个名堂来。谁都指望不上,能救她脱离险境的人,只有她自己。

那些没杀死我的,都将使我变得更强大。

秦淮河畔自古就是声色犬马之地。不过这儿的女子,也并不全是我们想象中那种从事皮肉交易的妓女。风尘女子也分三六九等,单纯地出卖肉体是最末一流,俗称窑姐儿,卖身不卖艺。还有很多女孩儿,凭着出色的容颜和才华,是卖艺不卖身的,她们就是古代的青楼女子,或者说,是歌舞女艺人。若是混得好的,不仅会有一堆粉丝追捧,生活也要比普通家庭的女孩子好得多。

每年青楼都会举办花魁大赛,评选出综合素质最高的女孩子,成为门面担当,隆重程度不亚于现在全民追捧的选秀节目。要想成为花魁,颜值高是最基本的,关键还得有内涵,要么腹有诗书,要么身怀绝技。一个青楼女子在成为花魁后,生活品质也会更上一个台阶。有专门的小楼或画舫住着,名贵的绫罗绸缎穿着,还有伺候在侧的丫鬟跟班儿,表面看上去就跟富家大小姐没什么两样。

青楼属于高端的文化娱乐场所,所以青楼女子就类似于交际花,只和社会上层人士打交道。青楼可不是普通人想逛就能逛的,来访者至少具备两个要素,第一得有钱,第二得有文化。银子是用来买礼物给赏钱的,不过这钱花出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得到小姐,还得过第二关,文化素养测试。一般青楼的第一层是回廊,墙上挂着典雅的字画,来访者用笔墨在墙上题诗,只有文采好的,才有资格见到住在楼上的小姐。所以说,平民阶层是逛不起青楼的。有钱有闲的文人,是青楼的主要客源。很多文人墨客借着和青楼女子往来形成社团,他们在其中谈诗论赋,商讨政事。

3.春色深锁媚香楼

古代娱乐圈和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的歌伎、艺人、戏子,就算再受人们追捧,也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和现在一样的是,古代娱乐圈的竞争也十分激烈。金陵自古出美女,秦淮河畔从来就不缺美丽的女孩子。李香君虽然好看,却并不是那种倾倒众生的惊艳型美女,想要光靠脸吃饭,还是差了点儿意思。

养母李贞丽有意栽培香君,她隐隐觉得这个小姑娘是成为花魁的好料子,因此下了血本花钱请人教李香君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毕竟有了一技之长傍身,才能在娱乐圈混得更加如鱼得水。

事实证明,李贞丽没有看错人。李香君很争气,她天生聪颖,又勤奋好学,秉承着“努力努力再努力”的人生信条,勤勤恳恳地学诗学画学琵琶。十三岁时的李香君,养出了一身的书卷气,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她那样端丽优雅的身影,得体大方的言谈,让人恍然间忘却了自己身在风月场,而是漫步在某个大户人家的后花园里,邂逅了这户人家养在深闺、知书达理的大小姐。

出道了没两年,李香君就成为了花魁。十五岁的她,领尽了秦淮河畔的风头。

香君长得比较娇小,走的是甜美温婉的路线,艺名唤作“香扇坠”。不过她虽然外表看着是个甜心,内心却是个妥妥的御姐。毕竟出来混了这么久,世间的酸甜苦辣,李香君已经通通尝了个遍,如果还是一颗玻璃心,那不早就碎成渣了嘛。

若是不坚强,脆弱给谁看呢。

生活的毒打,让李香君的一颗小心脏历经了千锤百炼。她看着柔柔弱弱的一小只,实际上却是个冰山美人。每每弹奏完一曲琵琶,她便静静坐在一旁,不言不笑。本是冰清玉洁的白鹤,一朝落入笼中,却也时刻不忘爱惜羽毛。来访的客人都说,李小姐不同于秦淮河畔其他娇媚的风月佳人,她好似一株深谷幽兰,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那些不入流的客人,就算砸再多银子,也见不到李小姐一面。然而还是有那么多人闻香而来,一掷千金想要见上一面“香扇坠”小姐。整个金陵城都在传,今年的花魁出尘脱俗,她怀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简直叫人心醉。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作为花魁,李香君接待的都是醉月飞觞的文人雅士,或是身份贵重的客官。浪荡粗俗之人,是没有资格见到李小姐的。李香君一直守身如玉,她与那些客官从来都无肌肤之亲,只是弹琴品茗,吟诗作对。

李香君的座右铭就是,我身在风尘,却心如明镜。

可能有人会觉得,古代的男人真傻,花那么多钱,到头来只能和花魁唠唠嗑,连她的一根青葱玉指都碰不到,不亏吗?特别是那些文人雅士,什么柳永、周邦彦,没事儿就喜欢往青楼里钻,辛辛苦苦挣的银子全砸在青楼女子身上了。杜牧甚至在诗中直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大才子在扬州的十年都泡在秦楼楚馆里了,而且这儿还成了他写诗灵感的发源地。

实际上,那些高层次的青楼女子大多卖艺不卖身,所以这帮男人在她们身上是寻不到床笫之欢的。只不过是和那些女子喝喝酒,听她们弹弹琴,衔觞赋诗,聊天品茶。其实很多文人士子到青楼里还真不一定是释放欲望的,他们只是想找个红颜知己说说话,寄托一下自己浪漫的情怀。

4.赢得青楼薄幸名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伦理教育下,古代大部分女子都是大字不识几个,更不用说吟诗作对了。即便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也只能读一读《女则》《论语》这种规范自身言行的书。她们学谨言慎行,学三从四德,学相夫教子,却从未学过如何散发女性魅力,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意。再者说来,正经人家的小姐们是不可以抛头露面的,所以在结婚前,根本没可能和未来的丈夫谈情说爱。

她们直接从深锁的绣楼里,稀里糊涂地被送到新婚的洞房里。至于和那个男人相识相知相恋相爱的过程,通通可以省略掉。

所以说,普通人是没有机会谈恋爱的。古代女子的任务就是传宗接代,说难听点就是生孩子的工具人。这对女性来说不公平,对男性来说也不公平。古代男人想要谈一场浪漫的恋爱,简直比登天还难。娶来的女孩子,在掀开红盖头那一刻,有可能才是他俩见的第一面。若是之后能日久生情,倒也算幸运。若是不幸娶了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孩子,那就自认倒霉吧。

而我们所熟知的那些轰轰烈烈的感情,大多发生在青楼女子与文人雅士之间。这是因为他们有机会进行长时间的交往和磨合,能够正儿八经地谈一场甜甜的恋爱。

再者说来,良家女子虽端庄贤淑,却大多不解风情,亦不懂吟风弄月,她们只知传宗接代,侍奉长辈,却毫无情趣可言。但青楼之中却培养出了许多美丽的才女。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才女,如苏小小、李师师、柳如是,都是一代名伎。

虽说堕入风尘并不是什么好事儿,这些女孩子中很多也是身不由己才成为青楼女子的,但不得不承认,青楼中宽松而独特的文化环境,让这些女孩子们能够有机会学习很多普通女孩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风雅之物,如诗词歌赋,弹琴作画。

某种意义上来说,青楼是孕育美才女的摇篮。尽管这种畸形的美丽背后,是女性被当作商品加工出售的残忍,但不得不说,这里的确诞生了很多合乎男人心意的风月俏佳人。她们会弹琴,会作诗,不仅可以红袖添香在侧,还可以闻弦歌而知雅意,成为纾解男人们心怀的解语花。狎妓文化应运而生,而秦楼楚馆,便也成了文人雅士之间心照不宣的宝藏胜地。

所以说,很多才子士人慕名来到媚香楼,只是想见上李香君一面,和这位美才女聊聊天。

侯方域也是万千闻香而来的男人中的一个。

遇见侯公子这一年,李香君年方十六。

5.晚妆初了明肌雪

这位侯公子是个官二代,他的老爸叫侯恂,在朝中担任户部尚书,也就相当于今天的财政部部长。老爸很牛逼,儿子也不赖。侯方域并不是个只会拼爹、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是个饱读诗书的大才子。他不仅聪明好学,思想觉悟还很高,参加了著名文学家张溥等人创办的复社,和陈贞慧、冒襄、方以智同称“四公子”,可谓是风流天下闻。

复社是明末的进步社团,虽然名义上是个鼓励文人们切磋学问的文学社,实际上却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这帮进步青年们以东林党后继为己任,反对奸臣宦官当道。说白了,他们就是以笔伐春秋的方式,暗搓搓地和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对着干。

侯方域加入复社,是深受他爷爷和老爸的影响。从侯方域的祖父起,就看魏忠贤不顺眼了,反阉党的思想从此被当作传家宝一样代代相传。

在官场上混,难免被算计。崇祯九年,侯恂因得罪首辅温体仁而下狱。侯方域没了老爸撑腰,也翻不出多大的风浪,只能和其他复社成员在秦淮河岸瞎扑腾扑腾。

崇祯十二年的某个夜晚,月色皎洁如霜雪。也不知有多少佳人的脂粉,融入了秦淮的流水之中,才让这如雪月色下的河面,仍透着一丝妩媚。

夜泊秦淮的侯公子,与朋友们喝得有些薄醉了。侯公子常常与朋友聚在这里谈词论赋、狎妓玩乐。政治抱负不得施展的文人们,便将青楼当作了一时的寄托,怀抱软玉温香的佳人才女,饮酒买醉以浇胸中块垒。

此时媚香楼传来阵阵悦耳的琵琶声和女子的歌声,想必是李香君又在演唱了。整个金陵城,还有谁有如此甜润的嗓音?又有谁能唱全汤显祖的四本“玉茗堂”?侯方域不禁心旌荡漾,他早就想知道,那栋绣楼里,到底深锁着怎样旖旎的春色。

然而花魁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首先得准备好一大笔银子作为见面礼。侯方域此时手头并不宽裕,毕竟他老爸下了台,家境已不比从前。但李小姐的歌声却时时缠绕在侯公子的心头,把他惹得都忘记了自己家中还有个发妻,也忘记了自己兜里的钱并不充裕。这天晚上侯方域拿出了自己小金库里的全部银子,敲开了李香君闺阁的大门。

他当时并不曾想到,自己也敲开了这个冷美人的心门。

本来这大晚上的,李香君练完琵琶,准备早早卸妆睡个美容觉了,但养母李贞丽突然推门进来,说大名鼎鼎的四公子之一侯方域马上要来拜访。李香君早就听说四公子个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便心想：我倒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大才子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她补了个妆,准备见一见这位侯公子。

绰约的灯影里,晚妆初了的李小姐明艳动人,侯方域看得不由呆住了。而此时李香君也在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侯公子。出道了这么久,李小姐也算是阅人无数了。那么多的寻欢客来来去去,都是雁过无痕,从未在她心里泛起过什么波澜。可是侯方域的出现,却让她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小鹿乱撞的感觉。

两个人就这么来电了。

这一年,李香君十六岁,侯方域二十二岁。

李香君很清楚的是,当艺人这条路是走不了多远的。虽然现在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但要不了几年,等年华逝去之时,便只能落得“门庭冷落鞍马稀”。

古代的青楼女子,如果赚够了钱,是可以和青楼解除合约并且退出娱乐圈的。像李香君这样的当红女明星,即使是上交了一部分银子给青楼,这些年来自己攒下的私房钱,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所以说,她们压根儿就不差钱,并不需要找一个固定的金主爸爸给自己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如果她们遇上了情投意合又人品端正的男人,甚至都用不着这男人出钱,她们自己就愿意拿出私房钱当嫁妆。

只是对于李香君来说,要在诸多的恩客中挑选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实在是有点儿困难。毕竟来秦淮河畔的男人,大多是风流之客。而那些老实巴交的普通男人,李小姐又看不上。

作为花魁,李香君这些年赚的钱已经足够替自己赎身了。但她还是在等着命中注定的有缘人,带她远离这风尘之地。

6.金风玉露一相逢

侯方域其实早已娶妻。十六岁那年,他在祖父的安排下娶了常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人管他们喜不喜欢彼此,就把这俩人送入洞房了。侯方域后来专门为李香君写过一本《李姬传》,却从未有只言片语谈及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所以人们也自动忽略了,他在遇到李小姐之前就已经有了个老婆的事实。

我们都爱看别人轰轰烈烈的爱情,却不会在意它是否有悖道德。婚外情仍然可以被说成是追求真爱,毕竟所有这些,都是别人家的故事。而且久远的时间还为它加上了一层美好的滤镜。而我们隔岸观火,竟然觉得对岸的混乱有一种惊人的瑰丽,只因为我们不在火中。我们置身事外,将这段感情无限地诗化了。再加上李香君独特的人格魅力,甚至让它成为了一段传奇。

人人都道,这是一段属于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是多么的浪漫,唯美,令世人为之艳羡,为之慨叹。

冰山美人李小姐在侯方域的温柔目光里,融化成了一汪春水。她见过那么多的男人,却从未有过这样怦然心动的感觉。李香君取出了自己的琵琶,轻声曼语道：侯公子,让小女子为你弹奏一曲吧。

听李小姐一曲唱罢,侯方域的骨头都酥了。再聊下去,侯方域便说起了他的老爸是怎么因为跟魏忠贤对着干而被削职的,李香君心说,这不是巧了嘛,想当初我爹爹也是折损在了阉党手中。相似的人生境遇,让李香君对侯方域除了心动之外,又多了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媚香楼的窗外笙箫渐悄,凉意渐深,而窗内烛火摇曳,春意渐浓。李香君从未留客到这么晚过。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养母李贞丽的声音传来：夜深了,侯公子请回吧,我家姑娘要歇息了。李香君和侯方域聊得正欢呢,但养母都开口要送客了,李香君只好依依不舍地和侯公子道别。

此后一段时间,侯方域天天都来媚香楼找李香君。她为他弹琴,他为她写诗。两个人还经常泛舟河上,一边欣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美景,一边聊诗词聊古今聊人生。

这天晚上,画舫之中的两个人在说着悄悄话。侯方域深情地说,亲爱的,我很快就来娶你,从此你就有一个温馨的家啦。李香君听了感动得眼泪直流。试问哪个女孩子听到这样的话不会被打动呢?特别是这么多年都孑然一身的李香君,她一个人在外飘零,一个人闯荡娱乐圈,她多么希望,自己累了的时候可以有个依靠啊。此时李香君觉得侯公子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人,哪怕侯方域在老家还有个妻子,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李小姐心里甜甜地想,只要侯公子真心待我,就足够了。

那时侯方域的确是爱李香君爱得死去活来的,家也不回了,老婆也不要了。他很快就决定,要为李香君举办梳拢之礼,让她风风光光地从媚香楼出嫁。

所谓梳拢,就是青楼名伎出嫁,终身只侍奉一人,不再接待别的客人。从此琵琶只为他弹,清歌只为他唱。而男方则需要备下厚重的聘礼,并邀请各界风雅名士前来捧场。举办这一场梳拢之礼,可要烧不少银子。放在以前侯家得势的时候,这点钱根本不算啥。只可惜如今侯公子时境落魄,囊中羞涩,欲得佳人却拿不出那么多礼金。虽然李香君的私房钱也能帮衬他一些,但侯方域好面子,他心想,若是我们结个婚还得让香君出钱,那我的脸往哪儿搁呢。

侯公子日夜为此事发愁,他异想天开地做着白日梦：哎,要是天上能掉下一大包银子,砸在我头上就好了。

7.千金难买佳人笑

谁能想到,白日梦居然成真了。

这时候侯方域的一个朋友跳出来了,此人叫作杨龙友。他对侯方域说,兄弟,我敬仰你文采风流,又是复社中坚成员。如今你有困难,杨某人愿助你一臂之力,成全你和李小姐二人的美事。说着便拿出了一包银子。侯公子心里那个感动的啊,叹道：真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兄弟雪中送炭之恩我没齿难忘,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侯方域当时也是有些疑惑的,杨龙友虽是自己的朋友,但他也不是大富大贵之人,怎的突然如此慷慨大方?但侯方域急着迎娶佳人,也来不及多想了,高高兴兴地用这笔银子举办了梳拢仪式。那天他邀请了一帮有头有脸的人,摆了好几桌宴席,可谓是高朋满座,宾客尽欢,隆重得堪比婚礼现场。宴会之上,他还将一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扇赠予李香君作为定情信物。李香君依偎在侯方域身边,心中盛满了欢喜和幸福。

只是她看侯公子为自己下了这么大的血本,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这一笔花销可不小啊,侯郎哪来这么多钱的?

疑问没多久就被解开了。俩人得知,这笔钱其实并非出自杨龙友之手,而是来自一个叫作阮大铖的人。阮大铖虽然是晚明文艺圈里大名鼎鼎的戏曲家和文学家,可这人人品是出了名的不行。作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阮大铖见风使舵的功力已经达到了王者级别。东林党得势时,他依附东林党;魏忠贤权倾朝野时,他归附阉党;后来等到明朝覆灭时,他便立刻归顺大清。

这次借杨龙友之手帮助侯方域,阮大铖可没安好心,他是想找个跟他一起同流合污的小伙伴。为了渗透进大明的文人高知圈,总得先拉拢其中的几个成员吧。而侯方域便成了他的首要人选,毕竟侯公子作为名门之后,有人脉又有才华,在这个圈子里是很有话语权的。若是能拉拢侯方域入僚,必定会对阮大铖的仕途有所助益。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阮大铖送来的钱花都花了,侯方域便有些心虚,他犹豫地跟李香君说,要不咱们跟着阮大铖混得了。

李香君很清楚阮大铖是个什么货色,她一听说梳拢之礼的钱来自于他,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冲着侯方域发飙道：不就是钱吗,本小姐有的是。侯郎你有点骨气行吗,怎么能跟阮大铖这个垃圾同流合污呢?咱们就算砸锅卖铁,也得把这个钱还上!

说完就去翻箱倒柜,把自己攒的私房钱和首饰全都搜罗起来,先去当铺变卖了心爱的钗簪玉环,又让侯方域立刻找朋友四下借钱,最后总算是凑够了数,拉着侯方域去把钱扔还给了阮大铖,然后潇洒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阮大铖在那儿恼羞成怒,气得快要原地爆炸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相比李香君,侯方域就显得很没骨气了。

但其实,侯方域原来并不是个没有原则的软骨头。他在年少时,就已经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豪情了。十七岁的小侯就知道为老爸分担政事,代父草拟《屯田奏议》,洋洋洒洒数万字,条理清晰,辞藻得当,因此文扬名天下。放在现在,也就相当于一个高三学生,却已经有能力向国家高层提议治国之道了,而且还逻辑严密,言之有理,期于可行,的确是有经世致用之才。

然而当时的大明王朝已是摇摇欲坠之势,崇祯帝有心治国,却能力不足,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臣子们在窝里斗个你死我活,混乱的党争将大明王朝进一步推向了崩溃的边缘。一个曾经煊赫的王朝,如今却在苟延残喘。有志之士虽有救世之心,却也无力回天。侯方域曾经也是其中满怀豪情壮志的一员,只是残酷的现实让他逐渐心灰意冷。

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

8.佳人血溅桃花扇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发兵攻占北京,绝望之下的崇祯帝在煤山自缢身亡。王朝的兴衰更迭,只在弹指之间。天子死了,明朝的皇亲贵族和文武大臣都像无头苍蝇一样,纷纷逃往南方,此时清军的铁骑还未踏上淮河之南的疆土,所以在名义上,淮河以南仍属于明朝,而金陵城便成了福王称帝之处,史称弘光皇帝。

阮大铖作为一棵敬业的墙头草,很快抱上了弘光帝的大腿。他为弘光帝亲自撰写歌词剧本,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小人得势是最可怕的,昔年拉拢侯方域不成而反被羞辱的事儿,阮大铖始终怀恨在心。作为这个故事里的反派角色,阮大铖是绝对不会让这件事轻易地翻篇儿的,于是他便寻了个莫须有的由头捉拿侯方域。

此时清军已占领北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淮河以南。南明被灭是迟早的事儿,繁华即将覆灭,可秦淮的一泓碧水却依旧不知人事不知愁地东流而去,金陵城仍在做着最后的绮梦。秦淮河畔依旧是软玉温香,侯公子正和他的李小姐在这里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呢。

虽然俩人还了阮大铖银子之后,日子过得有些拮据,侯方域也总是担心委屈了曾经的花魁小姐。但李香君却丝毫不在意,她温柔地对侯方域说,亲爱的,我没有漂亮裙子穿也没事儿的,反正我长得好看穿啥都美。就算布衣荆钗也无妨,我们保全名节才是最重要的。

侯方域紧紧地把李香君搂入怀中,心中感慨万千,我这是娶了个仙女吧,如此美丽,如此有才,最难得的是还如此有气节,真是侯某平生之大幸啊,以后我定要护她周全。

然而当阮大铖要抓捕侯方域的消息放出来后,侯方域一下就慌了神。他心里怕得要命,决定逃离金陵避避风头。临走前他慌慌张张地对李香君说,亲爱的,阮大铖要抓的是我,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你就留在这儿吧。说完便仓皇离去。

李香君心中对侯方域的失望又多了一层。大难临头,他却只想着自己逃跑,置我于不顾,是我所托非人吗?李香君也想过挽留,可侯方域执意离去,她也无可奈何,只能一个人待在秦淮河畔。毕竟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跑去哪里呢?她从小在秦淮河边长大,这里就是她的家。如今形势再不妙,也只能在此暂栖己身了。

李香君从此闭门谢客,洗尽铅华,过着犹如隐居一般的日子。唯愿平静度日,再无波澜。

这就正中了阮大铖的下怀：想当初李香君这小妮子让我颜面尽失,如今可算是落我手里了。阮大铖真是一肚子坏水,他明明知道李香君已是侯方域的人了,却极力撺掇皇上身边宠臣田仰纳李香君为妾。这田仰也不是个好东西,万历年间贪污被贬,如今巧言令色巴结上了弘光帝,和一群奸臣狼狈为奸。

李小姐当然是誓死不从了,好你个阮大铖,果然是个趁火打劫的小人。凭你是谁,也休想碰本小姐一根头发。

阮大铖猥琐一笑,李小姐,别挣扎了,你就等着明天花轿来接你吧。第二天田仰果然带着一群人吹吹打打地来迎娶李香君。李香君那个气得啊,心想我宁愿死,也不要嫁给这种人渣。于是竟然铆足力气,一头撞在栏杆上,鲜血一下就溅上了侯公子所赠的那柄折扇,点点血迹像极了桃花,煞是凄艳。在场之人都吓坏了,田仰等人见真的闹出了人命,也不敢再多加逼迫,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杨龙友丹青妙笔,在扇面上略加几笔点染成桃花,遂成桃花扇。

9.一入宫门深似海

不幸中的万幸是,李香君这一撞并没有危及性命。可是前路如此渺茫,李香君已经敏锐地感受到,这个王朝正在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巨变,而自己作为这乱世中如此微小的一个生命,恐怕会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汹涌波涛之中。

的确,李小姐一个弱女子,要背景没背景,要靠山没靠山,本以为值得托付终身的侯公子,在这紧要关头还跑了。李香君不禁有些心灰意冷,说好的同甘共苦呢?果然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侯公子给了她柔情,给了她承诺,却也给了她绵绵无绝期的等待。

想到阮大铖随时可能再次上门找麻烦,李香君有些心慌。她很清楚的是,自己是个烈性子,若是和那帮坏人硬碰硬,肯定会吃亏。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于是李香君便闭门不出,安安静静地在家养伤。

然而阮大铖听说自己的奸计没有得逞,决定使出第二个损招。阮大铖自从抱上了弘光帝的大腿,胆儿就更肥了。这一次他打着圣谕的幌子,将李香君征入宫中当歌姬。这一招李香君着实无法拒绝,毕竟一个身似浮萍的小小青楼女子,哪儿能忤逆天子呢?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侯郎是路人。

李香君站在雕龙画凤的宫殿前,怀里紧紧抱着那把鲜血画就的桃花扇。此生还有机会和侯郎见上一面吗?她的眼里,尽是无望燃烧却不肯熄灭的火焰。她多想让鸿雁传书,给侯公子带去她的思念,也多想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诉说他不在时她所受的委屈。可是此时清军和南明的军队正打得不可开交,交通全部瘫痪。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1644年,清军南下,攻占扬州,又直逼南京,弘光帝仓皇而逃。城破之际,李香君混在宫女太监中逃出皇宫,回到秦淮河畔的住所,却不想聊寄浮萍之身的小楼已在熊熊战火中毁于一旦。曾经笙箫不断的人间极乐地,如今已面目全非,尽是疮痍。

多少繁华,就此风流云散。

10.桃花扇底送南朝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仿佛只一声战马的嘶鸣,天地之间便乾坤颠倒,江山易主。

李香君默然地站在秦淮岸边,恍然间不知人间何世,今夕何夕。她似乎听到了金陵城因背负着巨大的伤逝之痛而发出的沉重喘息,可是她却没有听到侯方域在混乱中喊她名字的声音。

李香君并不知道,这天晚上,她心心念念的侯郎,正在金陵城内。还算侯方域有点良心,他一听说南京陷落,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寻找李香君。可惜两人于长板桥错身而过,连天烽火中竟没有发现彼此。

或许自侯方域匆匆出逃那刻起,李香君便已在内心和她的侯郎一遍遍地进行着永诀。

古代女性的命运,总是会和男性纠缠在一起。即便我们现在总在说,女性也可以独自灿烂,独自美丽,可是放在古代,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一个堕入风尘的女子来说,是否可以找到靠谱的男人,甚至直接决定了她的一生能否幸福。我们看过那么多青楼女子为了一个曾对她许下誓言的男人要死要活,或许未必是出于她们有多爱这个男人,而是因为她们未来全部的企盼,全部的希望,都在这个许下誓言要护自己一世周全的男人身上。李香君也曾有过这种幻想。慕强心理,趋利避害,这是一个人的本能。但和寻常女子所不同的是,这并不是李香君唯一的人生信条,她更为坚持的是,守住一份气节。在她心里,这是远远高于她自己的个人利益的。

所以要散尽千金,要冒着与心爱之人分离的风险,也绝不与阮大铖之流为伍。

只是她也无力改变奸人当权的世道,和大明王朝的倾颓之势。那是堂堂天子都无力挽住的巨轮。她只能见证着大明一步步滑向深渊,在秦淮河畔哀婉地叹息。

李香君表面柔弱似水,内心却宛如坚冰。自古女子的情思总是更为绵长,更为坚贞,不仅是对于爱情,更是在对待家国大事上。李香君只是一介小小的青楼女子,却比大丈夫更有原则,更有气节,所以她为世人所铭记、所倾慕,一次次地出现在诗词歌赋和文学作品里。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听说后来,在战乱中受尽磨难的李香君,和昔日的秦淮姐妹卞玉京一同在栖霞山出家为尼,长伴青灯古佛旁。那些“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日子,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再后来,侯方域找到了李香君,她便以妾的身份嫁入了侯家,她刻意隐瞒了自己曾是秦淮歌伎的身份,只为求一份安稳。可是几年后她的公公侯恂无意得知此事,李香君被赶出侯家,流落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