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狱开局

永夜已深,宫中的烛火早就撤了。

掖庭内,六岁的上官婉儿看着她的母亲熨烫完了最后一件衣服,结束了一天的劳作。那是一条绣着海棠纹样的丝帛云缎裙,是多么的柔软、华美啊。婉儿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心里升腾起无限的憧憬：真好看啊,什么时候我也能穿上这样美丽的衣裙呢?

这样美丽的衣裙,婉儿本来也是能够拥有的。

上官婉儿出身于名门世家,她的爷爷叫上官仪,是唐高宗时期的宰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文笔还特别好,开创了“绮错婉媚”的文风,辞藻那叫一个华丽,语言那叫一个优美。上官仪草拟的诏书,就像一篇篇散文诗,读来十分赏心悦目。这种写作风格深得皇家喜爱,所以上官仪成为了宫廷的御用文人,也就相当于皇帝的秘书。唐高宗动不动就传唤上官仪：爱卿啊,来帮朕写篇诏书;爱卿啊,来帮朕的文章润润色。

这样一位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他的儿媳妇和孙女怎么会流落到掖庭干活儿呢?

掖庭就是后宫,是皇帝的妃嫔居住的地方。这里除了妃嫔,还有蝼蚁一样多不胜数的宫人。后宫是一架巨大而精密的仪器,而这些宫人就是类似螺丝钉的零件。他们看起来千篇一律,毫不起眼,却是各司其职,相互配合,确保了这架仪器的正常运转,编织出一张繁复华丽的锦缎,流光溢彩,绚丽夺目。

可当一颗螺丝钉,也是真的好苦好累好卑微。上官婉儿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命运,在掖庭当一个工具人。

祸起武后。

如果不是她,上官婉儿现在还在宰相府当着她的大小姐呢。婉儿小小的心里产生了非常懵懂的恨。混混沌沌的恨,团成一小团藏在她的心底,不敢表现出来一点点。连恨都是好卑微。那个传说中凤仪天下的女人,害得婉儿没了爷爷,没了爸爸,没了安稳富足的生活。

都是因为她。恨死她了。

麟德元年(664年),唐高宗不幸得了风疾之症,身体很是虚弱,一看书就头疼,一批阅奏章就眼花。堂堂的天子变成了个病恹恹的林黛玉,日常生活都费劲,那一大堆的国家大事谁来处理呢?

这时候武则天跳出来说：我来。

那时武则天已经凭借着机智的头脑和过人的手腕成为了皇后。都是一国之母、人中之凤了,可她还是不满足。武则天看中的,是高宗的宝座。她半是请求半是命令地说：皇上啊,你保重龙体要紧,就让臣妾为你分忧吧。唐高宗不是不知道武后的野心,可是他也没办法与之抗衡,毕竟身体不允许啊。朝中之事,民生之事,再加上后宫之事,真是千头万绪,唐高宗实在无力招架,便不得不把事情都交给了武后处理。高宗心里憋屈得要命：朕贵为九五之尊,却任由一个女人权倾朝野,这也太窝囊了吧。

武则天本来就有坐拥大唐江山的野心,这下可有机会大展身手了。唐高宗眼看着武后的权力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难道李家的天下,真的要落到一个小女子手里吗?唐高宗心里越来越不安,总想找个理由废除武则天的皇后之位。

机会终于来了。武则天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的事儿,被一个宦官告发了。厌胜之术是一种巫术,类似于“画个圈圈诅咒你”,在宫中是严厉禁止的。唐高宗得知后心中暗喜：终于让朕抓到把柄啦。他想借此把武则天废为庶人,便秘密传召他的心腹上官仪商量此事。上官仪很清楚皇上内心的小九九,于是顺势说道：皇后太专横了,还做出如此有违宫规之事,不废掉真是天理难容。高宗说：爱卿说得太对了,那就有劳你帮朕起草废后诏书吧。

然而武则天也不是吃素的,她一得到消息,立刻去找高宗申辩。一看见武后气势汹汹而来的样子,高宗就已经【song】了,再加上武则天声色俱厉一通说辞,高宗被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极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绵羊。武后问：是皇上想废了臣妾吗?高宗害怕武则天记恨自己,便连忙摇头,把锅甩给了别人：老婆大人息怒啊,不关我的事,都是上官仪教我这么做的。

武则天一听,心里有数了。好你个上官仪,等着吧。没过多久武后就无中生有,诬陷上官仪勾结被废掉的太子李忠,图谋造反,篡夺皇位。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倒霉的上官仪就这么成了背锅侠,甚至还牵连了他的儿子上官庭芝以及家中一众男丁,全族男性都被下了大狱,很快便被满门抄斩。家中女眷也跟着倒了霉,都被充入掖庭为官奴,服务于宫廷。气派的宰相府,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那时上官婉儿尚在襁褓,当她的母亲郑氏抱着她进宫时,婉儿仍然眨巴她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她还不知道,周遭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从宰相家高贵的金枝玉叶,沦落成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小宫女。

地狱开局,不过如此。

2.猥琐发育,积蓄力量

难道是上天弄错了吗?郑氏想起自己在怀孕时,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一个仙人给了她一杆秤,说道：持此称量天下士。醒来后郑氏心想,我腹中的八成是个男孩儿,将来必能成栋梁之才。结果没想到生下了一个小女孩。郑氏不禁有些怀疑：这小丫头真能称量天下才子吗?

还没等郑氏思考清楚这个问题呢,家中就发生了变故。郑氏怎么也想不到,公公和丈夫相继被处死,上官家就留下了婉儿这么个独苗苗,还只能跟着自己被发配至宫中为婢。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小小女婴,将眼中的泪水憋了回去。哭,是最没有用的。当前的任务是把孩子好好培养长大。前方的路,将会是艰险重重。

而对于婉儿来说,此时她仍是无忧的婴孩。她只知母亲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柔软,让她贪恋不已。那就在母亲的怀里再多赖一会儿吧。

小小的她一点一点成长起来,慢慢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她的母亲劳作之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教小婉儿读书。郑氏也是书香门第的出身,有一定的文学修养和思想觉悟。她深知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更何况婉儿天生聪慧,又是宰相之后,日后怎能屈居于小小宫婢之位呢。所以婉儿自小就在母亲的指导下熟读诗书,有吟咏之才。

随着她慢慢长大,婉儿懂得了人事,她隐隐约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父亲和祖父的死因。婉儿心里有了恨。

但是恨有什么用?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只小蚂蚁。小蚂蚁恨人的脚踩烂了自己的家,踩死了自己的亲人。可人甚至都不知道有一只小蚂蚁在恨着自己。人只会觉得可笑,一只小蚂蚁也配恨我?人只会在意来自另一个人对自己的恨,而不是一只来自小蚂蚁的恨。

那就要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能和武后站在一起的人。婉儿是天生要强的性格,她小小的心里,已经埋下了一颗日后要向上攀爬的种子。

我必要出人头地。

值得庆幸的是,婉儿生在唐朝。风气开明的大唐盛世,女性的地位得到了显著提升,教育也不再是王公贵族的专属,普通宫女也有了接受教育的机会。宫中甚至开设了习艺馆,也就是专门的宫女学校,教授她们诗词歌赋,针线女红,琴棋书画,全面提升宫闱内部的文化素质,以便更好地服务于后宫妃嫔和王公贵族。学有所成的宫女,可以得到一官半职,成为大唐公务员。从唐太宗开始,就设置了六局二十四司,二十四个部门里都有专门的女官负责皇室的膳食、衣衫、器具、首饰等等。

天资聪颖的婉儿也被选入了宫女学校,接受了严格的系统培训。她是习艺馆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名学生。此时的她,年仅十岁。当别的小朋友都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和小伙伴玩着过家家时,婉儿已经过起了边干活儿边学习的全封闭寄宿生活。

想象一下,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起了床。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乖乖地叠被子,乖乖地洗漱吃早饭,然后便开启了忙碌的一天。她要洒扫庭除,要织布洗衣,要学习各种服务宫廷的技艺。而对于婉儿来说,每天最最重要的事,就是读书。小小年纪的她就已经很清楚,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所以婉儿劳作之余,把全部空闲时间都用来看书写字,诵读诗词。

虽然宫规森严,但宫女们也是有自由活动时间的。她们在劳作之余,可以和平民女孩一样,在落英缤纷里荡秋千,在细细微风中踢蹴鞠,还可以一起斗草、抛球。当别的小宫女尽兴玩耍的时候,婉儿总是在认真学习。她不甘心一辈子就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永远只能低眉顺眼,默默来去,在寂寂深宫中了然一生。

读书,可以帮助她从小蚂蚁变成一个人,从机器里的零件变成机器的操纵者。这是突破现状的关键。

宰相家的后人,怎么可以心甘情愿地低进尘埃里?要向上爬,向前冲,要一雪前耻,要扬眉吐气。累,当然累。可是恨,也是真的恨。咬紧了牙关默默努力,只盼有朝一日摆脱当下的困境,在宫中混出个名堂。

她在深夜秉烛夜读,时不时掐自己的手臂以驱走困意;她在寒冬浣衣,十只手指被冻得通红;她在红叶上写下自己创作的诗词,让它逐水而去;她看着宫墙内那一方小小的天,心里却盛着无限的希望。

她身躯柔弱,却神色坚毅。

3.见到大Boss

又是三年过去。穿过重重红墙,越过雕梁画壁,掖庭内,我们看见一个专注读书的女孩子。她只是寻常的装束,淡淡的妆容,却是挡也挡不住的青春逼人,眉目如画。这就是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上官婉儿。因为自小温书习字,婉儿在娇俏之余又添了一身的书卷气。她的才情传遍了掖庭,也传入了武则天的耳中。

仪凤二年(667年),此时武后已经执掌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她听说上官家的后人流落掖庭,却天资出众,便忍不住想见一见这个小姑娘。武则天派人传唤上官婉儿,准备当场出题考考她的才华。婉儿收到传召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天终于到了。她环顾了一圈和其他宫女共住了十几年的小房间,觉得它是那么的逼仄狭小。

她上官婉儿注定不属于这里。这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刻凤座之上,是当年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武后。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去和她拼个你死我活吗?那就太冲动太愚蠢了。武后,是杀父仇人,却也是未来的希望。若是得她赏识,日后定能在宫内占得一席之地。

小小的拳头在衣袖里攥紧了,又松开。

婉儿咽下重重恨意,任凭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上却是无风也无浪。她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武则天出的考题,神色从容,对答如流,出口成章,须臾而就的一首《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让武则天赞叹不已。那些年读过的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那些年的苦也总算没有白吃。

这场面试,是改变婉儿人生命运的关键节点。而她超常发挥,顺利收割了主考官的青睐。

武后在凤座上频频点头,很明显,她对这个聪颖敏慧的可人儿非常喜欢。武后当场免去了上官婉儿的奴籍,还命她掌管宫中诏命。所谓掌管诏命,也就是传达皇帝的命令,这意味着上官婉儿一跃而上,从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变成了武后的秘书。也是在这一年,唐高宗将她封为才人。唐高宗是否喜欢婉儿并不重要,成为他的嫔妃,很有可能是武则天的意思。为了给上官婉儿一个名分,武后便让高宗将婉儿纳入后宫,以便更好地为自己所用。

上官婉儿的逆袭之路,正式开始。

初入宫廷职场的她,仍是天真妩媚的少女模样。可是她眼睛里,却已经透出了野心和欲望。这让武后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她不禁对婉儿产生了相惜之情。虽然武后很清楚,上官婉儿对自己是有恨意的,可武则天就是喜欢驯服桀骜的烈马。把仇人变作为自己所用的可塑之才,这才是本事。更何况,婉儿是那么的有才能,若是好好挖掘培养一番,必能助自己成就大事。

成大事者,又怎会斤斤计较私人恩怨呢?

而对于上官婉儿来说,武则天是仇人,却也是她的恩人和贵人,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人物。婉儿并不是忘记了痛与恨,可她知道恨是没有用的,改变现状才是当务之急。祖父和父亲早就不在了,自己一直陷在仇恨中又能怎样呢?纵使翻了案,为上官家洗脱了冤屈,已故的亲人也永远回不来了。那么报仇雪恨呢?更是做梦。自己小小一个宫女,又如何与武后抗衡。

情绪这种东西,婉儿早就戒掉了。控制情绪是一场艰难的修炼,好在婉儿在掖庭时就已经学会了把怨怼、委屈、愤懑这些负面情绪通通吞咽下,只露出一个无比标准、恭敬有加的微笑给这世界。她时刻告诉自己,如今是武后,让她穿上了华美的衣裙,戴上了满头珠翠,甚至得到了平步青云的机会。虽然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不过还好,那么多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吃。

稳住。她对自己说。

上官婉儿摸了摸身上柔软的丝缎。她心里很清楚的是,自己要的不止于此。她坚信终有一日,自己会和武后一样,站在权力的制高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握住整个大唐的命脉,俯瞰这盛世江山。

4.获得辅助,技能满点

她仍然尽心尽力地侍奉在武后身边,但同时,她也开始暗暗地物色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了。她现在的确得到了武后的欣赏,但谁能保证武后会一直庇佑自己呢?万一武后哪天下台了,哪天不行了,婉儿难道要随她而去吗?当然不。婉儿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狡兔还有三窟呢。多一个靠山,就能多一条可选择的路,多一层保护。

况且深宫寂寞,婉儿需要抚慰,来自男人的抚慰。

美丽聪慧的婉儿很快就搞定了武后的儿子李显。她一边对着李显暗送秋波,一边又在武后身前表现得忠心不贰。不止如此。婉儿还搞定了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她是那么的妩媚可人,又是只要一时的欢愉,不要名分,也不要责任,这让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呢?

婉儿心里要的很简单,一个靠山,一个能给她带去实际利益的男人。武后的儿子和侄子都是未来有可能的新君人选,上官婉儿很聪明,形势仍不明朗时,她绝不会把筹码都押在一个人身上。雨露均沾,左右逢迎,这才是宫中生存之道。

上官婉儿演得很深情：这些男人,我个个都喜欢。别说我是渣女,我也是身不由己而已。再说了,在宫中谈什么真爱真情?那些都是虚的。权势和利益,才是永恒的。

她的一颗心掰成了好几瓣来用,学谋权弄术,学说话之道,一边侍奉辅佐武后,一边发展各方关系,一边在李显的怀里千娇百媚,一边在武三思的身边巧笑倩兮。职场新人上官婉儿迅速成长。从在夹缝中艰难地求生存,到面对多层关系游刃有余,婉儿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

婉儿总是在黄昏时分驻足永巷,看一看夕阳。有时会有鸟儿飞进她的视野里,带来一层暮色,又消失在天际。然后夕阳渐渐暗下去,淡淡的月色浮上来。这时的永巷,只有零星的几个宫人匆匆来去。暮色里的这条路看起来格外地长,格外地寂寥。

可是婉儿唯有走下去。她的眼睛逐渐变得幽深,谁都看不清,那里面又在酝酿着些什么。

而这时的唐高宗仍是久病不愈,他知道自己再挣扎也没用了,便想着干脆让位给武后得了。武则天亲政之后,对上官婉儿更是重用。被武后欣赏不已的婉儿,智商高有才能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婉儿拥有极高的情商。她为我们生动演绎了,在职场之中会说话是多么的重要。

就比如说,上官婉儿想要劝谏武则天广开言路。她不像其他臣子那样一上来就提建议,而是先拍了一通武则天的马屁,大夸特夸武后是多么的贤明,简直堪比千古明君尧舜禹。这一番彩虹屁把武则天哄得心里乐开了花。然后上官婉儿又说到尧舜立华表的事儿,也就是上古时代,尧舜为了招来进谏善言的能人志士,树立了旌旗和木牌,想向皇帝提建议的人可以在旌旗下畅所欲言,在木牌上写下谏言,如此便能知晓民意,广纳贤才。这就是在暗暗地提议武后：您既然如尧舜一般圣明,自然也会效仿他们的做法。于是武则天开开心心地接受了婉儿的建议,采集民意。而且婉儿还因此更得武则天的喜欢,是武后心尖上的人。

在武后身边待的时间越久,上官婉儿就越发现,武则天能够执掌朝纲,不是没有道理的。武后的确心机深重,手段狠辣,又好恶无定,任用酷吏,可她也是真的为国为民着想。她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又广开言路,知人善用。婉儿日日侍奉在侧,看着武后为国事而操劳,为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烦忧。婉儿知道了身为女子在朝政中的不由己,也慢慢懂得武后一步一步爬上这个位置是多么的不容易。曾经深入骨髓的恨,竟变淡了。

尽心尽力地为曾经的仇人服务,这的确有些荒诞。或许婉儿始终在忍辱负重,为成大事而委曲求全。或许婉儿有一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对加害自己家人的武后产生了情感依赖,生死被操控在武后手中,当武后允许她活下去,还对她大力提拔时,婉儿便不胜感激。又或许婉儿是被武后的人格魅力所征服,真心地对她产生了敬佩之情。一千多年前深宫中一个女子的内心真实想法,谁能知道呢。

总之,婉儿用心地当着武后的贴身小助手,渐渐地,几乎武则天所有的诏令,都是上官婉儿执笔。

又往前迈了一大步。

5.差点被秒杀

工作之余,她也会回到年少时学习劳作的地方走一走。有小宫女在织布浣衣,在洒扫庭除。她们看见婉儿来,都纷纷对着婉儿恭敬地施了礼。婉儿好像又看见,当年的小小的自己,一个人努力读书到深夜,一副不服输的样子。如今故地重游,心境早就不同于往日。她已是当权者的心腹,武后身边的大红人。

这还不够。和武则天一样,婉儿野心也是个无底洞。她仍然要得到更多,想要爬得更高。

花草又拉开了新一季的枯荣。天授元年(690年),武则天正式称帝。此后几年,上官婉儿也随之权势日盛。她不再是仅仅替武后起草诏书的笔杆子了,而是有了参决政事的权力,正式加入了武后的智囊团。此时的上官婉儿,已经跟了武后十多年。她越来越会察言观色,揣度圣意,深得武后信任。作为女皇的心腹,巴结上官婉儿的人络绎不绝。她享受站在武则天身旁的感觉,也享受谋权弄术的快感。曾经的她,是挣扎在尘土里的一只小蚂蚁。而如今,她高高在上,俯视群臣。

不过上官婉儿的职场之路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她也有犯错误惹领导生气的时候。那一次武则天生了很大的气,把她最钟爱的茶盏都摔碎了。婉儿也吓坏了,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或许这次,难逃一死。也罢,上官婉儿早就该想到,在宫中走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祖父上官仪就是最好的先例。

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该愿赌服输。

只是史书并未明确记载婉儿的罪因。有人说,是婉儿与武后的男宠张昌宗关系暧昧,背着武后暗通款曲,甚至在宴席上眉来眼去,武后发觉之后盛怒不已,便想杀了上官婉儿。千百年前的宫闱秘事,总是难以昭然天下。而婉儿私通武后男宠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虽然那时她已经勾搭上了太子李显,但对于婉儿来说,能让自己快乐的男人,永远不嫌多。听起来像极了一个薄情的渣女,但这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在深宫之中,哪有闲心说什么真爱,什么深情。野心和欲望才是生存下去的动力。武后的男宠张昌宗那么的风流倜傥,婉儿又年轻貌美,两个人相互吸引也是实属正常。再者说来,婉儿的内心是极度渴望和武则天一样的。豢养了众多男宠的武后,无形之中给上官婉儿做了榜样。而且随着武后给予了婉儿越来越大的权力,她便不由得有些飘了。武后拥有的,婉儿也想得到。

这下就闹出了乱子。武后大发雷霆,我的男人你也敢染指?婉儿,胆大包天。男人,真是祸水。

不过还好,武则天生气归生气,冷静下来之后,她到底是舍不得忠心耿耿又聪慧知心的上官婉儿。毕竟若是婉儿被处死,自己可就失去了一条有力的臂膀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要给她一个教训,让她长长记性。于是武后便赐了婉儿黥面之刑。

上官婉儿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罚就罚吧,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所谓黥面,就是在脸上刻字以作惩罚,有一点像刺青。比起什么凌迟砍头,黥面可以说是很轻的刑罚了。这个刑罚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因为惩罚的印记会跟随人的一生,相当于脑门上写着“我有罪,我混蛋”,犯罪者就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都会避之不及。

简直要经历一次社会性死亡。

被黥面的上官婉儿也很不开心。那时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很爱惜自己的容颜。况且宫廷也是个看脸的世界,对于职场丽人婉儿来说,颜值是她往上爬的筹码之一。婉儿皱着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烦恼不已。突然她灵机一动,想到了遮盖疤痕的方法。婉儿用笔蘸取朱红的颜料,在额上伤疤处描画了一朵梅花,又贴上金箔以作装饰。如此一来,不仅伤疤被完美遮盖,眉间红梅还衬得人又添娇媚三分。

后宫中其他女子们看见了,都纷纷效仿,上官婉儿一下成了带领时尚潮流的美妆博主。宫女们如此追捧,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妆容,更是因为她们崇拜婉儿这个人。宫婢的出身,甚至还是罪臣之女,婉儿却一步步地爬到了权力的最中心,站在了尊贵无比、手握重权的女皇身侧,为她所信任,所重用,所宠幸。真是羡煞了一众宫人。

罚也罚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武则天有的是容人之量,这件事并没有让她对婉儿产生太多芥蒂。因为武后心里很清楚,陪自己寻欢作乐的男人可以有很多,但是能够懂得自己心意、帮忙出谋划策的,就只有上官婉儿一人。

流水的男宠,铁打的婉儿。

6.局势逆转,何去何从

人前,婉儿依旧风光无限。只是她心里越来越明白,伴君如伴虎。再得武后信任,也该谨慎谨慎再谨慎,这次实在是自己大意了。之后婉儿更加千方百计地讨武后欢心,更加用心地辅佐武后处理政事。武则天便给予了婉儿更大的权力,重要的诏书无一不是通过婉儿下达,奏章无一不是经过婉儿批阅。

她甚至比之前更受宠更得势了。

只是婉儿心里也越来越清楚,孤注一掷地依附武后这棵大树并不是明智之举。一来武后年事已高,统领朝政只会越来越有心无力,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二来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很有可能乘虚而入,江山倾覆、改朝换代都在弹指之间。随着武则天的年纪越来越大,李唐复位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婉儿便和太子李显走得更近了。靠美貌和身体谋求靠山,一步步上位,这也是婉儿的手段之一。在她看来,美貌,是她用来换得庇佑和权力的筹码。她利用别人,也利用自己。

后世有人说她又是包养小白脸男宠,又是勾引皇室子弟,简直是道德败坏,毫无节操,淫乱宫闱,惑乱后宫。但对于婉儿来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这一刻,我开心满足了,那就足够。

后世之言,与我何干?

705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此时武则天已是81岁高龄,油尽灯枯的年纪,她却仍然不想放手对大唐江山的统治。躺在长生殿的武后微弱地呼吸着,嘴里还在唤婉儿扶她起来处理国事。

长生长生,历代帝王都想要长生不老,长盛不衰,可是又有谁能够如愿呢?婉儿看着气息奄奄的武后,发觉她的皱纹是那么的深,面容是那么的枯槁。她老得好像只剩一层皱巴巴的皮了。她斗了一辈子,谋算了一辈子,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她曾穿上龙袍,傲视群雄。她曾让百官俯首,让万人称臣,让天下归依,让众生景仰。可是如今,她就是一个可能都活不过今晚的垂暮老人。

婉儿心想,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吗?她的心揪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躺在长生殿的武则天心中隐隐感觉不妙,她看见窗外天色阴沉,好像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可是宫闱之内,看起来仍是海晏河清,万事太平。风暴来临前的海面总是格外平静。皇子和大臣们仍是日日递上请安的奏折,也不知其中有谁是真的在祈求她安康,有谁在巴望着她死。

可是此时的武则天又能怎样呢。自己十分信任重用的上官婉儿,心里都别有图谋,又何况他人?那么自己的亲生子女呢?算了吧。宫廷之中,哪来什么亲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都是演给臣民看的。该抢夺权力的时候,绝不会手下留情。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风暴终究是来了。这一年,拥护李唐宗室的一众大臣发动神龙政变,武则天被迫退位,唐中宗李显复辟。

当年武后趁唐高宗病弱之时,谋得大权。如今她无力把持朝纲之际,也有人上演了同样的戏码。和当年如出一辙。

7.又升级啦

武后的大周朝只是短暂地存在了一下,便给李唐江山让了位。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李显并未对武后身边的婉儿有过太多介怀。因为上官婉儿早就打通了李显这层关系,还在武后垮台前提前转舵,所以不但没有被武后牵连,而且还被封为昭容。昭容位列正二品,相当于后宫中的尚书,地位仅次于皇后。婉儿跟着武则天的时候,虽然得宠,但并没有得到过如此尊荣的封号。所以说被封为昭容,是婉儿职场路上一个很大的飞跃。这是她事业的巅峰时期,后世又称上官婉儿为上官昭容和“女尚书”。

从一个洒扫庭除的小宫女,到皇帝的妃子;从罪臣之女,到手握重权的女官,逆天改命,也就只有她能做到了。

这一年,上官婉儿41岁。对于唐中宗李显来说,四十岁的婉儿,不再如年轻时娇艳动人。但中宗仍然给了她极高的位分。大概是因为刚上位的李显根基还不稳,他急切地想要拉拢上官婉儿这员前朝的大将,以便助自己平衡各方虎视眈眈的势力。武后虽然无力再把持朝纲,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子女亲族也会心甘情愿地臣服新主。时局动荡之际,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新主上位,不服的人有的是,就比如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太子李重俊,都自树朋党,争夺权力。唐中宗心里有些慌,这时候他就想到了用上官婉儿来平衡多方势力。

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罢了。

年过不惑,很多事情上官婉儿心里都已一清二楚。自己无论是对于武后还是中宗,就是一枚棋子,是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被人利用,听起来好像有些心酸,但实际上,在宫中能被利用是一件好事,至少说明自己有能力,有价值。沦为弃子,那才是最可悲的。

或许有人要说,上官婉儿也太没良心了,都说忠仆不侍二主,她怎么这么快就当上了新君的妃子?可是不要忘了,武则天曾是上官婉儿的仇人。婉儿是感激武后的知遇之恩,但灭族之仇,是永远无法忘记的。跟着武后的时候,她做到了忠心耿耿,这就够了。如今武后倒了,那也实在没必要追随旧主而去。对于婉儿来说,自己还是要在宫中生存下去。不管当权者是武后还是唐中宗,婉儿首先要考虑的,是保全她自己。

被封为昭容的这一年,是婉儿最为扬眉吐气的一年。武后倒台,当年被诬陷的上官家终于沉冤得雪,死去的祖父和父亲在黄泉得以瞑目,婉儿的母亲也被封为沛国夫人。真是皆大欢喜。再走在永巷上,来往的宫人都对她无比恭敬,其他的嫔妃也纷纷前来道贺。婉儿觉得那天的夕阳格外地美,那条街也格外地热闹。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8.解锁隐藏福利

中宗上位后并没有得到实权,朝政大权掌握在了韦皇后手中。聪慧的婉儿也得到了韦皇后的欣赏和信任。不管谁是当权者,都不会拒绝一个能够辅佐朝纲、双商极高的大才女。婉儿此时不再是被动的状态,当下的局面应付起来已是得心应手。但她并不急着加入宫廷斗争之中,她要过一段潇洒快活的日子,做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婉儿喜欢什么呢?自然是诗词歌赋,读书写作了。这是她在政坛之外所开辟出的另外一一番天地。婉儿小时候在掖庭为宫婢时,总是偷摸着看书,如今有条件了,婉儿便将钟爱的书都一一收藏,多年下来竟藏书上万。她对这些书非常珍视,为了防止产生蛀虫,婉儿便用上好的香囊日夜熏着书。百年之后,当婉儿的书流落民间时,仍旧是芳香扑鼻,完好无损。

每当婉儿在自己的藏书房待着的时候,她的心都会变得莫名的安稳平静。书卷的冷香袭面而来,这里是七情六欲的冷藏室,也是婉儿放松身心的休息室。她在外面是叱咤风云的无冕女宰相,为了得到权力用尽心机,和朝野之中的人斗得你死我活,但在这里,她只是一个安安静静喜爱读书的女子。

上官婉儿完美继承了祖父上官仪的文学天赋,她继续将绮丽别致的文风发扬光大,一时间“上官体”风靡宫中,就跟她当年发明的梅花妆一样,人人竞相模仿。她就是当时大唐文坛的风向标,是令文人士子追随的偶像。婉儿还劝中宗设置昭文馆学士,广召学富五车之士,并赐宴游乐。昭文馆中的学士负责为国家整理典籍,昭文馆的前身弘文馆中出了不少人才,比如一代名臣杜如晦和房玄龄。

婉儿甚至获得中宗允许,拥有了开府的权利,也就是说,她可以自行建造府邸,白天就在宫外办公。在宫外筑府,这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平公主才享有的权利。拥有了和公主同等的待遇,可以想象婉儿有多受当权者重视了。有了自己的地盘,那就自由多了。婉儿借倡导文学为名,在府邸开展文化沙龙,邀请文人才子,达官显贵,一同作诗唱和,谈词论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就有点像鱼玄机在咸宜观诗文候教各方才子。同鱼玄机一样,婉儿也会和前来探讨文学的男人寻欢作乐。和鱼玄机不同的是,婉儿是这里真正的主导者。作为皇帝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前来拜访的才子纷纷自荐枕席,心甘情愿地被婉儿“潜规则”。在自己的府中,婉儿关起门来当了回武则天。她的命令就是圣旨,前来拜访的男人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这么多男人中,婉儿最喜欢一个叫崔湜的文艺青年。崔湜虽然在文学才能上并无过人之处,但胜在年纪小。他比婉儿年轻了七岁,长得也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上官婉儿此时青春已逝,所以她喜欢崔湜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看上了他的年轻帅气。并没有所谓真情,也不是图什么结果,要的只是一时的快乐。

又是寻欢的一晚。风起帘动,烛火明明晃晃,婉儿的神情也似乎捉摸不定。她饮尽了杯中的酒,对着崔湜笑得很是妩媚。婉儿不是不知道外界的流言都在说些什么。上官昭容淫乱后宫,夜夜风流,艳名天下闻。

无所谓。姐姐我就是喜欢帅弟弟。一晌贪欢,仅此而已。累了那么多年了,还不能在此刻放纵一下吗?

9.游戏结束

她情场得意,官场更得意。婉儿依旧发挥着自己见风使舵的本事,把墙头草做得体面又真诚。韦后日渐权倾朝野时,婉儿便多次劝说韦皇后效仿武则天,行武后之举,全国上下提倡孝道,免除百姓劳役,以此拉拢人心。她提议给中宗加尊号“应天”,给韦后加尊号“顺天”,帝后同理朝政。婉儿还把自己的情夫之一武三思介绍给了韦后。一来婉儿想在新势力中站稳脚跟,二来婉儿知道韦后也生性风流。既然自己有好东西,那当然要一起分享啦。

但婉儿与韦后,也不过是塑料姐妹花,虚假君臣情,只是因利而聚。到了景龙四年(710年),唐中宗李显突然驾崩,有传言说是韦后下毒所为。婉儿心中隐隐觉得不安,韦后若是连亲夫都能狠心杀死,那日后对自己也不会手软,毕竟自己也曾尽心辅佐过中宗。此时武后生前最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权势渐盛,婉儿便投靠了太平公主。

只是婉儿曾经为韦后出谋划策的事情早就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上官婉儿和韦皇后是一伙的。

一会儿唐中宗,一会儿韦后,一会儿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到底是帮着谁的呢?史书都无定论。宫廷风云变幻无常,若是不变通,不转舵,不给自己留后路,那可能都活不过宫斗剧的第三集。所谓忠心不贰的臣子,只留下了忠心二字,却留不住自己的一条命。

中宗一死,韦后更加肆无忌惮,权倾朝野,第二个武则天即将登基。眼看大唐江山就要落入韦后之手,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为了平衡势力,一起起草了一份重要的遗诏：立唐中宗的幼子李重茂为皇太子,韦后为皇太后摄政。也就是说,原本要成为女皇的韦后,现在只能代行天子之政,可以辅佐皇太子,却永无继位可能。这就引起了韦后一伙人的不满：太平公主你管得也忒多了,还以为是你妈武则天当权的时候呢?拥护韦后的臣子建议,不如直接铲除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免得夜长梦多。

但是太平公主也不是吃素的,岂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李家的江山,还轮不到你一个外姓人来管。想学我妈武则天?做梦吧。太平公主决定先发制人,她联络了临淄王李隆基,在这一年的7月21日,李隆基发动了唐隆政变,他率禁军入宫,杀死了韦后和安乐公主。

刀光剑影,烛火荧荧,照亮了夜色中的宫墙。

此时的上官婉儿心里有些发慌,她虽然现在投靠了太平公主,但曾经她也深得韦后信任。若是被认定是韦后党羽,那就完蛋了。她手中的救命稻草,就是和太平公主合谋草拟的诏书,或许这能帮她逃过一劫。婉儿为表清白,在李隆基到来之时,手捧蜡烛和诏书前去迎接。

可李隆基一见到婉儿,并不听她分辩,也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就举起了手中宝刀将她斩于旗下。

大唐女宰相血溅宫墙。一代才女跌宕起伏的一生,就这么戛然而止。这一年,她46岁。上官婉儿升职记,到此结束。但她逆天改命的传奇事迹,却被世人传诵了千年。

还是几十年前,那个掖庭中偷偷读书的小姑娘,在心里默默地呐喊：我命由我,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