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苏家有个小仙女

西泠桥畔有一处小小的坟冢,一个叫苏小小的女孩子被葬在了这里。她死去的时候,才二十岁左右。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如此短暂,就像湖畔的一片花瓣轻轻地落下了。可是这缕芬芳,却始终飘散在文人墨客的诗词间。那些风雅居士们仿佛是猜中了苏小小的心思,知道她还没看够这西湖的空濛山色和潋滟水波,便让这个香梦沉酣的少女在他们的笔下一次次醒来,再次乘着油壁车,悠游于西子湖畔。

她永远都不曾老去。

一千五百多年前,钱塘江畔的春风,吹开了杨柳深处一户人家的大门,这缕春风又穿过深深的庭院,吹开了掩着闺阁的重重帷幔。于是我们得以窥见那个倚在窗边读书的少女,得以窥见她优美的身影和莲花般开落的绝色容颜。她的皮肤白得仿佛透明,这是江南的烟雨和优越的生活条件所滋养出来的白皙细腻。她的眉眼处处透着灵动,小小的嘴巴抿成了一颗鲜艳欲滴的红豆。

女娲造人时一定对她格外地偏心,才捏出了这么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这个被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小美人儿唤作苏小小。苏家祖上做官,到了苏小小老爸这一代,就开始做生意,也算是个有钱的大户人家。苏小姐从小就是住着湖景别墅,穿着名贵衣裙,这样被富养着宠爱着长大的女孩子,身上都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娇贵和出尘脱俗的纯真。这种纯粹的美丽,是衣食无忧的生活带给她的。若是贫苦人家的女孩子,天天为了生计操劳奔波,再好的底子都能给折腾没了。

苏家夫妇对这个唯一的女儿视若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揣在兜里怕掉了。从未经历过世间风尘的苏小姐,纯净得就像清晨坠在叶尖的露水,晶莹剔透,却也倏忽易逝。

照理说,古代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不能天天在外面撒欢儿乱跑的,但疼爱女儿的苏老爷知道小小喜欢游山玩水,便也由着她去了。因此苏小小的闺阁生活是非常自由的,她生活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西湖边上欢快地玩耍,扑蝴蝶,放风筝,玩累了就坐在湖边吹吹微风,看看流云。

不过苏老爷也没有完全地将女儿放养在山野间,他虽然自己从商,却保留着苏家祖上温书习字的家风,很重视培养下一代的道德修养和文学功底。因此苏小小另一半的时间,就宅在家里看书写诗。苏老爷并不会逼着苏小小看枯燥乏味的女德女训,而是鼓励她看些自己喜欢的书,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苏小小格外地热爱诗词,她觉得那些平平仄仄的清词就和西湖的风月一样,都是那么的灵动美好,充满着生命力。

苏小小就这样在西湖山水的滋养下和诗词歌赋的熏陶里快快乐乐地长大了,她既有着小女儿的娇憨,又有着文艺少女的风雅。苏老爷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下宽慰,他常常对小小说：女儿啊,老爸希望你快乐,能一辈子做你喜欢做的事儿,爸妈永远是你强大的后盾。

2.小仙女跌落凡间

然而这话说了没几年,苏家就发生了重大变故。

小小十五岁那年,她的爸爸妈妈突然都去世了。似乎所有在历史中留下姓名的美女,都会有一个悲惨的身世,而亲人早逝或者家道中落,则是标准配置。苏小小也没逃过这个劫数。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更何况是从小就被小心呵护的水晶人儿苏小姐。

不过苏小姐的内心,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强大得多。虽然哭得两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默默地对自己说,爸妈肯定不希望看到我天天这么以泪洗脸,我得振作起来,坚强快乐地活下去。小小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变卖了家产,然后带着乳母贾姨搬到了西泠桥畔,住进了一栋别致的小楼里。

苏小小并没有因为遭到打击就一蹶不振,天天抱怨命运不公。相反的,她每天醒来都元气满满,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清晨第一缕鲜嫩的阳光唤醒她的倦容,四时流转的光影跳跃在她的指尖,西湖潋滟的水波荡漾在她的心田,湖畔的浅草疏花迷醉了她的双眼,深夜如水的月色陪伴她入眠。苏小小心想,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好景色等着我去欣赏呢,我又干吗要执着于痛苦呢?

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回报以歌。

苏小小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她在面对生命中的种种无法承受之重时,却始终保持着一份难得的轻盈。小小将自己的房间布置得幽雅精致,迎湖开了一扇圆窗,西湖的朝云暮雨便都被她尽收眼底。她给自己的小房间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镜阁”,窗户两旁还挂了一副对联,上面是苏小小娟秀的字迹：“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这小楼里藏的何止是月色和流云啊,更有一个跌落人间的小仙女。正是因为苏小小的存在,这西子湖畔才更添了几分灵气和仙气。或许原生家庭条件优越的女孩子,在面对种种不如意的时候,会比别人多出一份底气和勇气。在很多很多的爱里长大的苏小小,内心就像住了一个小太阳一样,既可以温暖自己,也能够照亮旁人。

当然了,除了内心的强大,物质条件也是起了关键作用的。虽然生活条件比不了过去做闺阁大小姐的时候,但父母留下的积蓄还是够小小过一段时间的小资生活的。相比之下,同样是美才女,也同样经历了人生变故的鱼玄机,却只能流落烟花地,住着租金最便宜的房子,给妓院洗衣服赚生活费。而不是像苏小小这样,还能择一处自己喜欢的小楼,当个闲云野鹤悠游于湖光山色间。世界就是这么残忍现实,同样是难过的时候,有钱的女孩可以品着昂贵的美酒,在微醺中对月垂泪,而贫穷女孩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还有一堆脏活儿累活儿等着她做。正是应了那句被说烂了的老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然而钱终有花光的一天。苏小小过惯了优渥精致的生活,并不知道精打细算过日子,所以爸妈留下的钱没多久就用完了。苏小姐看着越来越瘪的钱包,心里有些慌了。都怪自己买护肤品化妆品和绫罗衣裙的时候眼睛都不眨,现在剁手是来不及了,之后的日子可咋过呢?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嫁人,靠老公赚钱;第二,当歌伎,靠自己赚钱。

3.只想独自美丽

嫁个有钱人,是解决当下生计问题的好办法。此时苏小姐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虽然她身边没有催婚的七大姑八大姨,但作为一个又美丽又有才情的单身女孩,苏小小成了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天天都有一拨拨的媒婆红娘帮着各家少爷上门说亲,几乎要踏平了苏小小家的门槛。但全被她一一谢绝了。

其实苏小小身边并不缺优质的单身男青年,毕竟当鲜花盛开的时候,蜂蝶自然就来了。多少帅哥才子,富家少爷闻讯而来,只为一睹佳人风采。钱塘的富二代们争着给苏小小送花送礼物,但是苏小姐对于这些追求自己的男青年们并没有什么兴趣,她顶多和他们中腹有诗书的聊聊文学。谈词论赋可以,谈恋爱结婚可没门儿。苏小小心想,不是本小姐喜欢的人,凭你再有钱再牛逼也没用。

而且,或许苏小小也早就深谙了一点,靠男人,不如靠自己。结婚生子,是一个女人做的最大的赌博,特别是当她要依附于所嫁之人的时候。既然有求于别人,那自己也要付出相应的牺牲和代价。或许这也是古代女子的命运大多十分悲惨的原因之一。当社会生产资料都掌握在男性手中时,女性便只能成为他们的附丽。没有独立生存、养活自己的能力,那就没有话语权。他可以随时潇洒离开,你却不能没有他,只能一再卑微,一再退步,低进了尘埃里。

所以别再相信男人最深情的一句谎言：我养你。

再者说来,苏小小虽然长得乖巧可人,却有着一颗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心。她并不想和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早早地被禁锢在婚姻的围城里,更不想为了寻找一个经济依靠而结婚。苏小小心想,我的人生我做主,要嫁人也得嫁给我最最喜欢的人,不然还不如一辈子单身呢。或许她的这种想法,放在现在看来并不新鲜,毕竟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们,已经把这当作了自己的人生信条。但是在当时的社会,这是非常叛逆并且超前的。当所有女人都柔顺妥帖,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庸时,苏小小却固执地想要独自美丽,拥有自由的灵魂,过自己理想的生活。

既然想要自由,那便只剩第二条路了,就是当歌伎。这歌伎和普通的妓女可不一样,是卖艺不卖身的,说白了,歌伎就是歌舞女艺人,靠的是才情。不过当然了,明面上说不卖身,但既然是当艺人,免不了会周旋于各色男人身边,卷入各种浑水之中,要想出淤泥而不染,是很难的。但苏小小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女孩,首先,她绝不以出卖美色换取利益,其次,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和苏小小见面的,苏家小楼只欢迎小小看得上的客人。

苏小小每周都在自己的小楼里举办文化沙龙,以诗会友,和各路文人雅士们聊天品茗,对诗作画。一时间,钱塘的公子少爷们都以能参加苏小姐的诗词派对为莫大的荣耀。能混入这个社交圈的,必须得是真正懂得诗词歌赋的风雅才子。那些庸俗的市井之流和土大款,一律都被拒之门外,就算砸再多银子也没戏。

这就有点类似于民国时期,林徽因举办的文艺沙龙。徐志摩、金岳霖、胡适等文化名流聚集于林徽因家的客厅,畅谈文学艺术,谈笑风生,好不风雅快活。也许有人觉得,苏小小这一出,和大唐名妓鱼玄机的“诗文候教”也挺相似的。实际上并不是。鱼玄机是以切磋诗文为由钓男人,陪着她纵情声色,放浪形骸。而苏小小和那些文人才子,只是单纯地谈词论赋。生活所迫,她堕落风尘,却并没有堕落自己。她懂得自尊自爱,所以来访的客人也都很尊重苏小小,只是远远地欣赏,却并不会想要亵玩。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

即便苏小小有自己坚守的原则,但她成天和一帮男人在一块儿玩,没有老老实实地嫁人生子,还是会落下话柄,被那些满口男女之大防的封建礼教卫道士们在背地里嚼舌根。风言风语传到了苏小小耳朵里,有说她作为一个姑娘家行为太不检点的,有说她打着谈论诗词的旗号勾引男人的。但苏小小才不在乎呢,本小姐喜欢怎样就怎样,你们管得着吗?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4.甜甜的爱情降临了

闲着没事的时候,小小便出门溜达溜达,赏一赏西湖。西子湖畔的好山好水真是看不尽啊,苏小小甚至怀疑自己前世就是长在湖畔的一株柳树,今生化作人形,仍然对这片山水爱得深沉。

夏天的傍晚,小小就驾一叶小舟,摇着小桨采红菱。秋天桂子飘香的时候,她便踏着月色去山中寺院,闻香寻桂子。到了冬天呢,怕冷的苏小小就宅在自己的松柏小楼里,让贾姨支个火炉,一边取暖,一边烤红薯吃。

冬天过去,便到了苏小小最爱的春天。可是江南春天的雨最是缠绵不休,苏小小就在自己的小楼里听了一夜又一夜淅淅沥沥的春雨。在家里待了好些日子,闷得都快发霉了。小小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心想这雨啥时候停呢,好想出去赏春啊。

现在我们女孩子,春天的时候总喜欢和姐妹外出踏青野餐,带着一大包零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明媚的春光里叽叽喳喳地聊八卦,拍照片。这份少女心思对于千百年前的苏小小也是一样的。等到天气终于放晴的时候,小小便请人做了一驾油壁车,带着乳母外出春游。苏小小最喜欢这样温暖的天气了,心情大好的她特意化了个美美的妆,穿上了美美的裙子。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她,更显得佳人姿容胜雪,眉目如画。

每当苏小姐出街的时候,路边总有行人忍不住偷偷看她,嘀嘀咕咕地讨论着这个女孩怎么这么好看,是不是哪位女明星出街啊。我们的率性女孩苏小小便大大方方地作诗回应道：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当苏小小在湖边看风景的时候,看风景的人也在看她。这一道西子湖畔最为旖旎的风景,就这么映入了一个骑着青骢马的公子眼中。这位公子名叫阮郁,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高富帅,他不仅长得玉树临风,身份也十分地贵重,是当朝宰相之子。当时阮公子也正带着仆人游春,他的青骢马踏过湖畔的落花,带来了一路的花香,也带来了甜甜的爱情。

苏小小走下油壁车,她一抬眸,便注意到了不远处桥上骑着马的公子。这位大帅哥在来来往往的游人中自带光环,闪闪发光,想不注意到都难。而让苏小小心跳加快的是,她看见这位公子的目光,也正灼灼地向自己投来。

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而眼前的公子搅乱了她的心。

一千多年前的少年和少女,在遇到爱情的时候,和今天的我们并没有区别。他们和我们共享着明月春风,也共享着一份美好的感情。这种悸动绵延千年,从未磨灭。我能够想象情窦初开的苏小小,在见到心仪的男孩子时,有多么的开心激动,多么地想和这个男孩子相识、相知、相恋。苏小小虽然是个潇洒随性的女孩儿,但在面对喜欢的人时,她还是有些害羞,苏小小在帅哥炽热的目光里红了脸颊,慌乱地躲进了油壁车里。

5.喜欢你没道理

这一晚苏小小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满脑子都是白天看到的英俊公子。也不知道他是谁家公子,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单身,有没有喜欢的女孩,会不会主动来找我呢?天都快亮了的时候,苏小小才在胡思乱想中潦草睡去。她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她和白天遇到的帅哥手拉着手在西湖边上散步赏景,要多甜蜜有多甜蜜。第二天清早,苏小小家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被声响吵醒的苏小小有些生气,她心想谁这么不识趣啊,一大早打断了本小姐的美梦。然后她慢吞吞地披上外衣,半梦半醒中顶着两只熊猫眼去开门。

门打开了。熹微晨光里,正站着她梦中的公子。

苏小小瞪圆了眼睛,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一下愣在那里。直到眼前的公子笑着开口道,这位姑娘,你是在梦游吗?

苏小小回过神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化妆没洗头,一下又羞红了脸。可是公子好像一点儿都不介意,他还是一脸笑意地看着苏小小,温柔的目光似乎能把人融化。苏小小闻到了空气中飘来了一阵酸甜的香气,想来那就是爱情的味道吧。

世间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两情相悦,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这天下午,苏小小便开开心心地和阮公子一起出去玩了。她没想到,这个公子不仅长得帅,还腹有诗书,吟诗作对都不在话下。阮公子明明可以靠颜值,却偏要靠才华,这让同样热爱诗词的苏小小对他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个人就在堤边柳下谈天说地,恰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才子和佳人,邂逅在醉人的春光里。他们就跟每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一起品尝西湖龙井,一起去集市上买藕粉桂花糖糕,一起欣赏温柔的月色,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时都黏在一起。

沉醉在爱情里的苏小小,写了一首诗发到朋友圈秀恩爱：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一时间,追求苏小小的公子少爷们全都集体失了恋,还被塞了一嘴狗粮。不过这一对璧人在一起的画面可真是养眼,谁见了都忍不住给他们点个赞。

值得点赞的不仅仅是这段美好的爱情本身,更是苏小小大胆表白心上人的潇洒恣意。这就相当于是男方还没主动开口求婚呢,女方就已经表明了态度立场：此生定要与你永结同心。人人都说女孩子要矜持,要含蓄,要等着男人主动。但苏小小才不想被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束缚住呢,我就是要大大方方地说出对心上人的喜欢,我就是要全世界都知道,我苏小小,真的超级喜欢阮公子。

在崇尚女子以含蓄为美的年代,女孩子对于自己内心爱恨悲欢的表达,大多都是很委婉克制的。而苏小小却如此直白地表露出自己对心上人的喜欢和对美好爱情的期待,足以见得她是活得多么恣肆洒脱的一个女孩子。千百年来,儒家的克己复礼和三纲五常始终束缚着人们的精神世界,而广大女性更是被压抑的一个群体,她们沉默千年,情绪的流露永远是婉转内敛的,开心时是“媚眼含羞合”,伤心时是“深坐颦蛾眉”。可苏小小却是一抹活泼明艳的色彩,热烈地泼洒在淡妆素裹的西湖边上。

6.爱情夭折了

然而个人的生命态度,从来就无法独立于时代的大潮而存在。苏小小再有个性,再有棱角,她都还是得面对封建礼教垒起的层层高墙。一个诗伎,天天和一帮男人打交道,就算她再怎么洁身自好、坚守底线,人们也不会相信她是纯洁无辜的。堕入风尘,就已经背负着一种原罪。

文人墨客们会去同情怜惜一个青楼女子,会写下无数清词丽句赞美歌颂她,但几乎没有人会八抬大轿把这个女子娶回家,真正地给她一个安稳无忧的未来。诗伎歌伎从来就是美丽而忧伤地活在文学诗词里,她们永远不会老去,或者说,她们从来就无法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进入到一个男人的现实生活中,陪着他柴米油盐,白头到老。

苏小小也不例外。

阮郁的老爸,当朝位高权重的宰相,听说自己的儿子天天和一个钱塘诗伎厮混在一起,气得胡子都歪了。他心想我堂堂宰相的儿子,怎么能和一个青楼女子谈恋爱呢,真是败坏家风。于是他立刻寄出一封家书,催促儿子切莫贪欢温柔乡,及早启程把家还。

阮郁虽然知道他老爸很不赞成自己和苏小小之间的感情,但他实在太喜欢这个女孩子了。阮郁心想,哪怕没有老爸的祝福,我都要和小小在一起,今生今世决不辜负她。于是阮公子屡屡违抗父命,仍是迟迟不归。阮老爷子在京城气得要命,却也无可奈何。毕竟钱塘离京城那么远,自己也是鞭长莫及,想管都管不了。

于是阮郁和苏小小又当了一段时间的神仙眷侣。直到有一天,阮郁收到一封家书,阮老爷子在信中说自己病重,怕是命不久矣,要儿子快快回家尽孝身前。这可把阮郁急坏了,他只能暂时和苏小小告别,走之前阮郁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对小小说道：等我料理完家事,定会回来娶你。

苏小小哭成了个泪人儿,她当然不想和深爱的阮公子分别了,可男朋友的老爸生病了,自己也不好挽留。于是苏小小将阮公子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那一天苏小小在路边站了很久很久,目送着阮郁离开,直到他变成道路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然而他们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别,竟是永远。

原来阮老爷子说自己病重,只是一个把儿子召回来的借口。阮郁刚到家,就被锁在府中禁足了。阮郁也挣扎反抗过,但胳膊到底是拧不过大腿。最终他还是从了父母之命,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阮郁这个人,从此就这么消失在了苏小小的生命里。

或许不被父母看好的感情,的确很难善终。

而对此毫不知情的苏小小,还是守着小楼等啊等。没了阮公子的西湖,好像也不如往日那么动人了。那一泓碧水,见证着多少爱情的来去。那段时间苏小小和任何一个刚失恋的女孩子一样,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她徘徊在堤边柳下,明晃晃的阳光里,恍惚间又见那个鲜衣怒马的公子。他的誓言,犹在耳畔,他温暖的拥抱,似在昨日。可是寄出的书信都石沉大海,阮公子也始终没有回来,小小心里渐渐明白了,自己和这个人,终究是没有缘分。

那又何苦“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我拿得起,也放得下。痛痛快快地爱过,就足够了。既然无缘,那从此以后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敬往事一杯酒,再爱也不回头。

7.萍水相逢,慷慨解囊

小小大醉了一场。第二天起来,她认真地梳洗打扮,穿上明艳的衣裙,又乘着油壁车出门游山玩水了。她又重新举办起了诗词沙龙。一时间松柏小楼前又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没了谈情说爱的男朋友,还有谈词论赋的知己好友。小小很快收拾好心情,西子湖畔的小仙女,又回来了。

或许苏小小这样的女孩子,不应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这西湖的良辰美景。世间的任何人和事,都不值得她为之执着,为之困顿。生命中的种种不得已,都可以被她轻巧地一笔带过。她轻盈美好得如同一片花瓣,落入这尘世间,来感受清风,感受细雨,也感受烈日,感受冰霜。但她什么都不带走,也什么都不计较,她似乎只是为了给人间留下一份美。她用情极深,却不是恋爱脑;她单纯天真,却不是傻白甜。知世故而不世故,说的就是苏小小这样的女孩子吧。

秋风起时,西湖又是别样的景致。苏小小便乘着油壁车,想去赏一赏残荷的风韵。行至湖畔,小小注意到有一书生模样的少年,正茕茕孑立于瑟瑟秋风中。这个少年穿得十分朴素,却长得一表人才,眉眼间甚至有几分小小前男友阮郁的影子,只是这位帅哥似乎面带愁容。

苏小小心下一动。她上前打了个招呼：不知公子为了何事烦忧?

书生转过身,一下被眼前上来搭话的苏小小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了。一时间他还以为是仙女降落人间,要在西湖沐浴。美女主动搭话,把这小书生紧张得脸都红了,他支支吾吾了好久,终于说清了自己的情况。这个少年名叫鲍仁,虽然学习成绩优秀,却因为家境贫穷,没钱做路费上京参加科举考试,所以郁闷得不行,便在西湖边上赏赏景散散心,想要暂遣愁绪。

说着说着,鲍仁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原来他为了攒路费赶考,天天省吃俭用,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苏小小心想,我与阮公子已然错过,但今天让我遇见了这么一个神似阮公子的少年,想来是上天安排的缘分,那么我便帮他一把吧!于是苏小小对鲍仁说,公子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家来吃个便饭吧,顺便我们切磋一下诗技,怎么样?

仙女姐姐都开口了,鲍仁哪还有拒绝的道理呢?再说他咕咕叫的肚子,已经替他答应了苏小小的美意。

两人到了苏小小家吃饱喝足后,便聊起了诗词歌赋。不知是因为眼前的公子越看越像自己的前男友,勾起了苏小小心底的柔情,还是因为他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让苏小小顿生惜才之心,总之,小小当下决定：我要助他一臂之力。此时苏小小已经攒下了一笔钱,也算是个小富婆了。她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积蓄,准备资助这个萍水相逢的书生上京赶考。

我惊讶并敬佩于苏小小一介柔柔弱弱的江南小女子,居然能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慷慨解囊,赠银百两。毕竟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留着这钱,给自己置办点衣服首饰化妆品,它不香吗?

但显然苏小小有着更大的格局。

她虽然是个江南小姑娘,却有着一份豪爽侠气和江湖义气。千百年来,那么多文坛大咖都争着抢着将苏小小写进诗词里,或许是因为那些看似不可调和的对立面,却可以如此相得益彰地存在于这个小女子身上。她婉约又豪气,多情又潇洒,满足了那些束手束脚、拘谨认真的文人们心中飘逸而轻灵的绮梦。

大诗人白居易曾写道：“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诗鬼李贺则表达了更加直白地赞赏：“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花间词派的代表诗人温庭筠也专门写了一首《苏小小歌》：“吴宫女儿腰似束,家在钱唐小江曲。一自檀郎逐便风,门前春水年年绿。”

她那样地让人留恋,或许更是因为,她一生都很干净,没有什么风月之事,又死得太早,就像年少夭折的初恋,是白月光一般的存在。短暂早逝的人和事,最值得人恋恋不舍。

苏小小本身就是一个梦,古今多少的文人墨客,在这梦中一晌贪欢,不愿醒来。

不仅是文人喜欢苏小小,达官权贵也以能够和苏小小见上一面为荣。当时的上江观察使孟浪,早就听说了杨柳深处藏着个美才女苏小小,便想一亲芳泽。那时候虽然对官员的行事作风管得没那么严,但官员专门登门拜访一个诗伎,多少还是有些不合规矩。因此孟浪便派人去苏小小家,想将她请到自己府上。

然而苏小小偏偏不喜欢和那些俗人们打交道。苏小姐懒得搭理的人,凭你名头再大也没用。孟浪专门派人去请,却吃了个闭门羹,这可把孟大人气坏了,他愤愤地想：这小女子到底有啥能耐,居然敢跟老子这么横,我偏要见识一下。孟大人又三番五次地派人前往苏家,但是全都无功而返,谁叫苏小小的倔脾气上来了呢。本小姐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见!这可彻底没辙了,怎么说孟浪也是父母官,总不能强行绑架民女吧。

其实这孟浪也并非鄙俗之人,只是行事急躁粗鲁了些。这孟大人平日也喜欢诗词歌赋,也爱赏良辰美景,所以才想和苏小小攀谈一番。一转眼就到了冬天,这天下了场大雪,雪后的西湖,可谓是人间盛景。孟大人便兴冲冲地带着随从到西子湖畔赏雪景。孟大人对于一直没能得见的苏小小,始终心有不甘。他想着这么美的景色,若是有美人在侧,那就更完美了,今天怎么着都要把苏小小这个小妮子给叫过来。

苏小小实在被孟浪烦得受不了了,心想去就去呗,这光天化日的,孟大人还能吃了我不成?见到苏小小款款而来,孟浪一时被她的美貌怔住了。等他缓过神来,见苏小小的神色间尽是不屑,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孟浪的暴脾气就又上来了,开口道,苏小姐你不是有才吗?那就应景儿作首诗让我开开眼呗。这梅花开得正好,便以梅花为题吧。

苏小小冷冷一笑：呵,就这?她只略略思考了一会儿,便朗声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孟浪一听,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好家伙,这小女子果然不简单啊。他又是羞愧又是敬佩,便诚恳地向苏小小道歉：是我唐突了佳人,还望苏小姐见谅。

苏小小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她见孟浪也是喜爱诗词之人,便原谅了他之前的无礼。后来两个人还成为了不错的朋友,一起赏赏景喝喝茶。孟浪至此对这个小女子更多了几分敬重。

8.不许美人见白头

似乎是为了印证红颜薄命这四个字,苏小小的一生实在过于短暂。关于她的死,民间流传着不同的说法。有说她写诗得罪了县令,被判入狱后不堪刑罚摧残而亡;有说她之前为情所伤,所以郁郁而终。而我更愿意相信,苏小小是因为贪恋西湖雪景而着了风寒,不幸病逝。毕竟世间最让她着迷的,便是西湖的一片旖旎山水了。

又或许,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绝代佳人从不会允许世人看见她老去的样子。

当苏小小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之际,她把贾姨叫到床前,对她说,“小小别无他求,唯愿死后葬在西泠,终究不负我对西湖山水的一片痴情。”

苏小小就此香消玉殒。西子湖畔从此不再有油壁香车,不再有佳人倩影。可是她的逝去,一点都不沉痛,她在人间留下的种种,连哀愁都是美丽的。那个眉间尽是春色的小仙女,只是安眠在了西泠桥畔,似乎等到开春回暖之际,她便会和那些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花儿,一同悠然醒转。

苏小小只是住在钱塘的一个小女子,她的一生,并没有发生能够改变历史走向的大事件。她的诗词,也从未写过黍离之悲,家国之痛。没有沉重,没有恢弘,只有轻盈灵动。然而这样小而美的生命,同样值得我们为之驻足,为之动容。史学家们把握住了历史的大命脉,因此我们看多了王朝更迭,看多了翻云覆雨,看多了王侯将相大悲大喜的面目,却很少注意那些微小的生命个体。可是宏大之所以宏大,是因为有无数个微小叠加累积在一起。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从来就是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组建起来的。

苏小小已然逝去一千五百多年了,如今我来到西湖,走她曾走过的路,看她曾看过的风景。明月仍是当年的明月,西湖也是当年的西湖。它们始终缄默无言,可倾洒的月色和荡漾的碧波,分明是要向我娓娓道来那个少女留下的一个个故事。恍然间,一驾油壁车匆匆从我眼前绝尘而去,风起帘动,好像又见她顾盼神飞,留给了我一个永远甜美、永远生动的莞尔一笑。

她墓前的楹联大概是对她这一生最准确的总结了,正是：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