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调查中“爱情”一词出现的频率极低,它只被提到过六次。但细究之下人们便会明白,如今“爱情”(尽管只有少数女性才懂得它的真正含义)已成为了两性关系的前提。
情况并非一直如此乐观。在19世纪中叶工业革命之前爱情并不是两性关系的奠基石。经济利益才是维系一段感情乃至婚姻的最重要因素。即使一对年轻的情侣出于偶然的确彼此相爱,其后的婚姻也往往意味着爱情的终结,义务的开端。但那时的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爱情的终结绝不会导致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只是随着工业化进程的深入婚姻才逐渐失去了它纯粹物质上的意义。尽管我们仍能从某一桩婚姻的背后隐约嗅到利益的气息,但经久不息的爱情毕竟成了人们择偶的一大标准,而婚姻也就成了承载与表达这段伟大情感的形式。
与此同时,随着工作岗位从家庭向工厂和社会转移,最经典的角色分工出现了。男性彻底地社会化了,他们在职业中寻找着自己的成就感。从这时起,他作为父亲的功能退化为单纯地赚钱养家。而女性则呆在家中负责照料孩子。她在精神上支撑着家庭并由此成为家庭内部“最具心理优势”的一方。但实际上,为了让女性安于繁重的家务劳动,她们作为母亲的形象被刻意地神化了,她们并没有受到真诚地赞美与由衷的尊敬。
心理分析学家米歇尔·卢卡斯·穆勒将这种分工称为“披着母权外衣的父系社会”:虽然不管男孩也好、女孩也好,他们的童年总带有母亲的烙印,深受女性的影响,但从社会角度而言,男性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力。
汉堡的性科学教授君特·施密特对此写道(此处及以下引言均出自其著作《关于性》):“这种新兴的小家庭中貌似分工合理、其乐融融的祥和氛围反而引发了更深层次的家庭危机……
“中产阶级的家庭蓝本其实是一幕既矫情又煽情的图景”,维也纳经济及社会史研究院的莱因哈特·泽德尔教授也在其着作《家庭的社会发展史》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这幅图景完全与现实不符。在这样的家庭中人们找不到他们所标榜的浪漫爱情以及愉快安逸的气氛,相反倒充斥着压迫、欺骗与虚伪。妻子必须面对残酷而伪善的丈夫,她和孩子们一起陷入无边的空虚与寂寞,长此以往,丈夫终于变成了暴虐专横的独裁者。
在彼时的社会生活中,性爱无足轻重。人们只承认性是传宗接代的惟一方式。所谓享受是男人们的特权,因为这符合他们的本能与天性,女性是不可以在性爱中获得快感的。
这一时期,即使在那些古板严谨的贵族女性身上,我们也能看到郁积已久的情欲变着法儿夺路狂奔的情景,弗洛伊德在其歇斯底里——理论中曾对此有过深人的描绘。但实际上这种现象也仅存在于衣食无忧的富人圈中,终日为生计奔忙的女性既无时间,也无精力,甚至其健康状况都不允许她们去体验情欲的煎熬。
二战之后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同时也出现了许多减轻女性繁重家务劳动的新鲜玩意儿和现象,诸如洗衣机,成品食物,孩子的数量日益减少等,这些都给了女性更大的自主空间。家庭妇女们有了更多的闲暇,昔日王公贵族或富豪阶层方能享受的东西已进入寻常百姓的婚姻。人们不再只为了物质,而是为了爱情而结合。但爱情、浪漫、温馨的家庭只不过昙花一现,战后的经济奇迹使人们的注意力重又转移到了职业与工作上,男人们忙于成就一番事业,女人们则继续百无聊赖地独守空房。
于是男人的职责依旧是赚钱,女人的职责也照样是抚养孩子,料理家务。从采购到浇花,事无巨细,均由她一力承担。他代表成功,她则代表着爱和家庭的温暖,这种对两性分工与职责的理解与100年前一脉相承。
但有一点与以往不同。那种对性的刻意压抑与冷淡,那种被标榜为女性楷模的清心寡欲已悄然隐退到幕后。人们逐渐不再谈性色变,性冷淡开始被视为一种疾病。
由此看来,坏男人在这一阶段大行其道也就不足为奇了。他绝不同于市侩庸人,女性能够在他身上找回那久违了的心动感觉:性、兴奋、冒险。当然她也必须承受那份虚掷韶华、磋砣青春的风险,坏男人预示着一份不可知的未来,因此当时的家长们总在极力劝阻女儿和这种人交往。
与此同时,新兴的大众传媒——电视开始在黄金时段推出性感偶像,于是性爱的快乐成了婚姻是否幸福的另一块试金石。时光荏苒,性解放运动终于风起云涌,卫道士的假面被击得粉碎,中产阶级家庭的虚伪与无聊正经历着深刻的变革。
“谁要是两次和同一个人上床,就与老古董一般无异。”这是在当时的大学生中广为流传的观念,换言之,每个人都应该和自己有兴趣的女人发生关系,忠诚就此成为明日黄花。刚刚开始的20世纪60年代是献给性和自由的,虚伪的道德,残酷的压迫,那种迂腐僵化的体制只能造就法西斯,现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但不久之后有识之士便发出了另一种声音。1975年,在瑞士素有两性问题研究“教皇”之称的精神病学家、心理治疗医师约尔克·威利写道:“如今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两性间)理想模式其实是一种独立个体之间纯粹的自由关系,只有当双方参与者都能够毫无节制地实现自我并且无需承担任何责任与义务时,这种关系才能长久地维系下去。很显然,这样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因此对绝大多数人,甚至是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种过高的要求。但人们对此往往一无所知,他们认为自己之所以在两性关系中得不到满足是因为还没有将其推向极致,于是他们变本加厉地追逐独立、自由、解放与纵欲。他们视自己最本真的感受、最纤细的情绪为洪水猛兽,一经发现便恐惧万分地极力打压……长此以往,他们甚至丧失了向伴侣表达爱意的能力,他们不敢告诉对方,自己对他是多么依恋,而一旦他离去又会多么伤心。”坏男人在这一阶段真可谓如鱼得水。他可以毫无道德约束地向任何女人示爱。坏男人在上个世纪70年代真正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因为整个社会风气都在唾弃那种保守而老派的两性关系。不过约尔格·威利的观察,即几乎没人真正对这种无约束的自由感到满足,的确切中了肯繁。许多人又开始怀念两性关系中那种内在的张力,呼唤道德约束的回归。
于是在80年代中坏男人开始失宠。雅皮们公开宣称,职业、赚钱、成就和孩子是他们生活的目标与支柱。继续和坏男人纠缠不清的女人是愚蠢的,因为他是人们通往成功道路上的绊脚石。虽然此时的坏男人已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能力,不再扮演着社会先锋和男性楷模的角色,但他的性魅力却并没有因此而失色。基因的选择和女性的心理惯性仍然发挥着作用,所以对女性而言,坏男人仍然意味着莫大的诱惑。那么今天的情况又如何呢?
在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看来,今天人们心目中理想的两性关系是“一种纯粹的关系,人们不再为了什么别的因素而结合,人们需要一种‘双赢’的局面,也就是说,双方都要能够在这段关系中找到幸福。”许多人相信,除此以外的所有其他关系都是暧昧而含混的,都只能带来不幸的结局。今天的人们如果不能在某段关系中得到幸福,便会立即选择退出。因此这种纯粹化和理想化必然导致两性关系的脆弱。安东尼·吉登斯认为:“水至清则无鱼,太过追求纯粹与完美只能导致机体的免疫力下降,因此当人们想要在这种纯粹的关系中白头偕老时便会突然发现,其实它根本是无法维系的。”“事实上”,性科学家君特·施密特补充道,“如今30岁的年轻人所经历过的诸如同居、婚姻一类的两性关系要比60岁的老人还要多。”从我们上面进行的对女性心目中理想男性的调查便可看出,人们如今对现有的两性关系模式普遍感到失望,就算自己没有亲身经历,也会从朋友或是媒体中感受到类似的情绪。根据统计,今天1/3的婚姻会遭受失败,在没有领取结婚证书的长期同居人群中,情侣们平均有一半会在两年后各奔东西,越来越多的男女不断重复着单身,同居,再单身,再同居的怪圈。
在君特·施密特看来,这一切都是“纯粹关系”惹的祸,也就是说,正是对两性关系的这种苛求造成了如此人心惶惶的局面,这与价值观的沦丧无关。我们仍然谨记着真诚、忠实、关爱与责任。不,问题并不出在这里,之所以牵手要比分手难,关键还在于理想与现实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总在期盼着那个能够使我们幸福的理想伴侣,而为了保证获得“幸福的感觉”,我们必须将人类的一切美德与天赋发挥到极至,尤其是那种对个人欲望克制、磋商、妥协与扬弃的能力。这从我们的调查结果中女性对交流一词的重视程度上便可见一斑。
如果我们循着科学家的思路走下去,便会发现两性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将充斥着无休止的讨论:谁去买电影票?谁送孩子上学?谁去接他们回家,谁去访亲探友?我们能容忍对方偶尔放纵一下自己吗?你给外婆打电话了吗?因为传统的男女角色分工早已被打破,因此从观念到家庭琐事都会被拎出来争论一番,往往一言不合便开始恶语相伤甚至大打出手。
施密特关于未来的预言是:这种不稳定的,非制度化的两性关系不会在短期内自行消失,因此人类将注定在婚姻与同居,性欲与爱情之间继续沉浮挣扎。
英国曾经进行了一项广泛的人类性行为调查,其结果却并不令人吃惊:男女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彼此间对性的渴望或曰性的活跃程度就越低,这与双方的绝对年龄无关。也就是说,性欲的强烈程度并不取决于某人是30岁,40岁还是50岁;而是取决于他与伴侣间的关系已维系了1年,5年或是15年。现代人理想中的两性关系企图将时间与激情同时最大化——这根本就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在这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巨大压力下,两性关系只能走向穷途末路。它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人们不得不走马灯似的更换性伴侣,一生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段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的感情,这种脆弱的两性关系正是现代社会的真实写照。
在分手之后许多人都会“过渡性”地迁居别处。找一套小一点便宜一点的公寓是过渡,单身贵族的生活是过渡,和朋友在一块合租同样也是过渡。但短暂的喘息过后,人们又开始下一轮疯狂的寻觅。女人找男人,男人找女人,甚至男人找男人,女人找女人。广告、单身俱乐部、热衷于撮合介绍的朋友、电视节目、工作场所、超级市场、公共汽车站……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场疯狂的寻找。
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生活模式,每个人都在根据自身的经验抑或无数热心人的建议作着艰难的选择:单身?离婚?要不要孩子?有些情侣会像模像样地组建起(临时)家庭,和自己的孩子或者上一段感情的结晶共同生活直至再度分手。人们一生中会有若干次诸如此类的起伏转折,成过家,同过居,单过身,个中滋味苦涩难言。“这是一场男女的盛宴,看谁能够吃到最后”,君特·施密特借用了一支摇滚乐队的歌词来表达他的感受。
其实每段关系的破裂都是由于其中一方不再能从中感受到幸福,于是他(她)毅然决然地抽身而去,继续寻找完美与纯粹。留给另一方的只有绝望与悲哀。
“在现代的两性关系中”,社会学家约翰·格雷博士分析,“许多人都会觉得莫名的失落,尽管他们深爱着对方,但这依然于事无补。只要一有分歧产生,他们便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调整自己以挽回局面。只有当他们真正理解了男人和女人是两种多么不同的动物之后,才会找出同异性交往的办法,才会学会倾听与支持。”格雷博士给出的药方是学会倾听与交流,这也正是在我们的调查中女性对理想男性的要求,不过,她们似乎永远没有机会满足这一愿望。
为了避免分手的结局,我们想尽了一切与对方沟通的办法,我们想要更好地理解他,希望他也能够因此而理解我们。不过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他对我们没完没了的唠叨厌烦透顶,就像面对一出无聊的肥皂剧,索性啪地一声关掉电视,从此一切复归沉默。
面对着这样一个不懂得倾听,不懂得关心,不懂得理解与沟通的机器人,又有哪个女人提得起性欲呢?